最好的伴侣
这是突然发生的变故。我坐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写字桌和一支简易的书架,就成了我和母亲的新家。这间屋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平房外是一面山坡,从窗子望出去是葱郁的树林,望不到山顶,而窗前最近的斜坡上,爬满了蔷薇花,让人忘记了这是远离省城的大凉山。
当时我十岁,随“下放锻炼”的母亲从省城坐了三天长途汽车,来到了这山区的师范学校。母亲是“一二九”在北平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解放后下放到这偏僻大凉山。说是下放干部得“带队”,母亲笑着对当地官员说,下放干部各有各的去处,我带什么队,让我当老师吧。学校建在离县城十多里的山里,省城熟悉的生活一下子像雾气散去,没有公园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进县城连公共汽车都没有。那些年刚好是“三年自然灾害”,寂寞荒凉的环境再加上初次体会吃不饱,日子一下子变得格外沉重。
师范学校里我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那间不大的图书馆实在是我的诺亚方舟,我的救生圈。我读《斯巴达克思》读《牛虻》,也读《青春之歌》《青年近卫军》。用饥不择食来描绘我的这段生活是准确而形象的。其实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山区封闭而枯滞的生活,从省城来的母子俩,而且这个母亲还“历史复杂”,异样的眼光让我领受到世态炎凉。埋下头,翻开书,那些眼光像水面的雨花消失了,我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罗马奴隶们的世界,亚瑟和神父的世界,林道静和北平街头的风会吹过我的额头。书真神奇,无论你是在省城喧哗的街头还是在大凉山蝉噪的寂寞山林,都会让人进入同一个世界,去领略另一种人生。那是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但应该说也是读书最多的日子。书让我精神富足,而这一段读书生活影响了我的一生。
这是十分险恶的境地。高中毕业不仅没考成大学,而且碰上“文革”,文化变成武斗。我参加的一个以西昌高中学生为主的学生组织,被围在学校一幢教学楼里已经两三个月了。三个月时间不说出校园,就是这幢大楼也出不去。干什么呢?我负责管理广播站,每天三次广播。学校在城区最高处,教学楼旁大树上挂着十八支大喇叭,叫起来全城都能听见。母亲知道广播站是我在管理,只要听见大喇叭哇啦哇啦地叫,就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广播站取了个超长的名字:“西昌红卫兵1018战斗团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广播站”。老百姓都简称“完蛋广播站”。每次广播,对立面的枪弹就飞过来。时间久了,一支又一支的喇叭被打哑了,完蛋广播站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围困在大楼里每天听枪声和死人的消息,会让一些人沮丧和另一些人疯狂。能读的只有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文章当然精彩,但是天天念,念了还唱语录歌,唱了又念老三篇。就像红烧肉,餐餐都吃,也让人消受不了。除了毛主席的书,还能找到的就是马恩列斯的经典了。我搞到一本列宁的《哲学笔记》。这书有用,像老腊肉经嚼,一天读下来,读不了三四页,那些费解的词和定义,让我气闲神定地呆在被围困的大楼里喘气。
有天下午,我正在嚼《哲学笔记》,母亲推门进来了。“妈,你不要命了,怎么进来的?”“那边站岗的是我的学生,放我过来的,我昨天没听见你的完蛋广播叫,整夜睡不着,不来看看放不下心!”我听这话,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没等我说什么,母亲看见我打开的《哲学笔记》,笑了笑:“是我儿,能活着出去。我走了,那边站岗的换了人就过不去了。”母亲转身离开了。我目送母亲远去的身影,此刻她走得步履轻快,她知道有书替她守着儿子,放心。
这是没有光亮的日子。知识青年插队下乡,我到了延安,住进了这孔土窑洞。这是一对老农民夫妇的家,也是最简陋的窑洞,山坡上掏出一间窑洞,没有钱买窗,就用土坯把朝外的洞口砌起来,只留一扇门,门的上方留两尺见方的窗透气。
老两口总是太阳落山就上炕睡觉,而我无论多累,总要在灯下读一会儿书。这个与众不同的习惯,让干妈格外地高看我,她认为虽说我是从城里放到乡下的可怜娃,但“落难人”还能挑灯夜读,必是贵人。有一天,缠着小脚的老太太步行到十里外的公社,为我买回一盏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照得土窑洞明晃晃的,有了人气人影。
1980年我参加《诗刊》举办的“青春诗会”,诗会专号上刊登了我的成名作《干妈》,其中一章《灯,一颗燃烧的心》,就记下了这段灯光照亮的岁月:“穷山村最富裕的东西是长长的夜,/穷乡亲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但对我,太长的夜有太多的噩梦,/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读书,/贪婪地吮吸豆粒一样大的光明!//今天,炕头上放一盏新罩子灯,/明晃晃,照花了我的心。/干妈,你何苦为我花这一块二,/要三天的劳动,值三十个工分!//深夜,躺在炕上,我大睁着眼睛,/想我那关在“牛棚”里的母亲……//“疯婆子,风雪天跑三十里买盏灯,/有本事腿痛你别哼哼!”/“悄些,别把人家娃吵醒,/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干妈,话音很低,哼得也很轻……//啊,在风雪山路上,/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大娘捧一盏灯……/天哪,年轻人,为照亮人走的路,/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像丹柯,/——掏出你燃烧的心?!”诗句永远留下了这盏灯,留下了这盏灯照亮的那些没有光亮的日子。
曾读到过阮葵生的两句话:“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联想起与书结缘的这些细节,我觉得热爱读书不仅是我的福气,对我而言,也是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