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腊月去火车站
一年之中,中国最大的人口迁徙是啥时候?腊月里的一天,老王在街上遇到我,这样语气幽幽地问道。
我顿时有些懵了。“当然是腊月了,春运,你知道吧,这是一个只有在中国才出现的词语。”老王跟我说完,他就一个人去火车站了。老王去火车站干啥,不是接人,是去看腊月里回家过年的人流。
我陪老王去火车站,看见老王面对火车站里蜂拥的人流,嘴唇不住翕动着。我同老王在火车站的一家小馆子里喝酒,老王脖子一仰,就把一杯酒给吞了,他感叹说:“我在火车站看见这些回家过年的人,心里热乎啊。”
这些年来,一到腊月,快60岁的老王就失魂落魄似的到处转悠,走走停停,还跌跌撞撞赶路,在一棵树前踯躅,望着天空的鸟儿突然就张大了嘴巴。老王还四处找人喝酒,找人说话,不过感觉他有时答非所问,目光游离,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次我问老王,王哥,你这是怎么了,你也想回老家过年么?老王一把抓住了我,如找到亲人似的,嘴角嗫嚅着,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啥。我和老王,隔着一条黑夜翻卷的河流。
有天晚上,老王来到我楼下,电话邀约我到外面走走。我和老王一路默默无语散步到了郊外,望着黑黢黢夜色中的远山背影,老王开口说话了,他指着天边隐隐约约里一条龙脊似的山梁:“我知道你的老家,就在那儿。”
老王的话,把我隐蔽在黑夜里思维的电线,一下擦出了火花。老王,我的老家,与你何关。
老王跟我说,一到腊月,一到年关,他就喜欢去车站,去码头,看看那些回故乡过年的人,好羡慕那些有老家的人。老王在小巷里蹲下身,伤感地说,我的老家呢,到底在哪儿。
腊月里的日子,老王总是无端想发火。有天妻子做了好菜,把一瓶囤了20多年的老酒打开,示意老王喝几口。老王突然大发脾气,把一双筷子扔到了窗外。平时,老王可对妻子温驯如猫。
老王是湖北人,来到这个城市已30多年了。照说,老王应该在这个城市扎了根。可这老王,梦里还是老家的那一座座山梁,一口屋后的老井,一个还在袅袅飘动炊烟的烟囱,腊月里白霜覆盖的田野……
妻子问,老王,你心里真没我?妻子明白,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老王把妻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都几十年的夫妻了,没你,我有谁啊。”
前年春节,老王和妻子回过一趟湖北老家。可故土老家已被埋葬,几年前,老王的老家被圈地,摇身一变,幢幢高楼,成了城市。老王来到母亲被迁移的墓前喃喃自语:“妈,我是贵娃,您在这里还好么,妈,您当初唤我回家的地方,是一座立交桥了……”
我曾经这样问过老王,你觉得,故乡到底是啥?老王摇摇头,你别说这个话题了。
我劝慰老王说,王哥,你在这个城市已住了30多年,也算扎了根,还是把这里当作故乡吧。老王说:“我也想啊,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多年,可还是常常觉得有些隔膜。”老王突然问我,你住20楼吧,你知道18楼住的那几家姓啥吗?
老王的问题,真把我一下哽住了。我住在这大楼,和这些邻居,大多只是在电梯间打个照面而已,有时感觉像在梦里见到的一群影影绰绰的人。
我瘪了瘪嘴,不想让他看到我眼里的湿润。我拍打着老王的背说,老王,别伤心,我就是你的乡亲。
老王,要等多少年,你才从心上把这个城市认领成故乡?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王朔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解释乡村为何成为中国人精神上的故乡,我才真正懂得了,老王为什么要在腊月里去火车站,目光痴痴地看着那些回家的人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