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童年会在他乡放鸭吗?

编者按: 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除了宏大的风景线,还有斑点一样构成靓丽景色的个体视界和记忆,这些多样态的喜怒哀乐展示了真实的微观印迹。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俭省生活中自己的轨迹,对您、对环境都会有更现实的助益。
您看到的,您经历、体验到的,您的心灵波动旋律,才是托起宏伟金字塔的基石和沙粒。就像阿比尔哈所见,让我们在凡俗、琐碎的生活中发现,或者赋予那些平凡时光以意义。
阿比尔哈
说起山东,我总会想起我的外甥——那个来自山东的小不点。在我看来,山东就像他手里的玩具,只属于他自己。
外甥今年8岁,在四川普格县刘家坪出生后不到3岁,就跟着在砖窑打工的父母去了山东。在山东,他们一待便是三年,因此,在他的记忆里,山东便是他的故乡。后来因为姐夫犯事入狱,父母考虑到大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务工不易,便决定将外甥接回老家来养,如此也可以给外甥提供良好的教育学习条件。
外甥回来后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欢乐。在山东,姐姐花高价让他在砖厂附近的一所幼儿园读书,所以,回来时,他会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甚至会念几个简单的水果类英语单词。在一个传统的彝族家庭里,突然来了一个说普通话的小外甥是件趣事。外甥在村子里备受大人们的欢迎,成了小名人,大家都喜欢听他那口普通话。
他总是自豪地向别人介绍自己:我是山东娃,我是汉族,不是彝族……在很多不经意的聊天中,这个小不点总会在山东前面加上一个“我们的”,惹来大人们阵阵欢笑,然后便会被及时纠正——山东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乡在刘家坪。外甥稍有疑惑,埋下头,思考几分钟,然后不再参与辩论,“去玩自己的玩具了”。
外甥回来后,面临几个难题。一是他的外公要去乡里上班,家里就外婆一个人,而他的外婆几乎不会讲一句汉语,这使得他和外婆之间的交流有些困难。二来外甥习惯吃炒菜,而外公外婆家里主要是煮食。不是炒菜,他总是会毫不客气的“罢吃”,这让他的外婆深感眼前这个小不点有些难伺候。三是村子周边的小伙伴都是彝族,他们认为外甥是个小汉族,所以,外甥找不到要好的玩伴,他被孤立,有时甚至会被欺负。每次寒暑假我回家时,外甥总会向我诉苦,然后问我:舅舅,你说我是汉族,还是彝族?
如今,外甥在县城附小读二年级,老师也因他会讲流利的普通话,甚是喜欢。只是这些年,东奔西走的姐姐还是和外甥聚少离多,孩子没有在父母身边,难免有点心情不顺。母亲自然对小不点严厉,不过外甥终不会怕他的外婆。因为贪玩,外甥的成绩一直欠佳,这让家里的人感到担忧,也让我更加确定孩子还是跟着他的父母好,尽管他的父母给不了他富足的生活。
随着时光流逝,姐姐从外面打电话给外甥,他渐渐地就有些不自然了,“妈妈,你在哪”之类的一两句简单问话之后,便会羞涩地把手机递给他的外婆。我知道,这个小不点开始和他母亲生疏了,有时候竟然还会忘了他有父母这件事,以至于邻居们问他:“你的妈妈去了哪里?”他居然会冷漠地问答:“我没有妈妈。”至于他的父亲,他更是很少提及。但遇到家里人聚在一起谈论他父亲时,这个小不点的眼里仍旧会闪烁着泪花。这样的情境要是被大家发现,他会稚嫩地回一句:“你们看我干嘛,我的眼睛进沙子了。”后来,大家就很少当着他的面提及他的父母亲了。
前段时间,我在成都火车北站也遇到一家正要外出打工的喜德籍彝族家庭,恰巧也是要去山东,可谓是全家总动员。尤其惹我注意的是那几个孩子,他们个个染着头发,最大的没有超过13岁。我问他们,在山东会上学吗?她们几个摇摇头。后来在我的追问下才得知,他们的父母是在砖窑里上班,而他们则去给别人放鸭子。他们告诉我,放鸭子很好玩,只是有时候把鸭子放丢了,老板会扣工资。
那几个小孩子,带着平和的语气讲述着他们的“山东往事”,而我却听得心里面五味杂陈——那些本该在学堂读书上学的孩子们,却要跟着父母漂泊异乡;那些本该在故乡的高山上放牛、放羊的孩子,却要在遥远的山东,给老板放鸭子。当我望向他们的父母时,他们的父亲在旁边,低着头不语,只是默默地吸着烟 ……
那一晚,在火车上,我彻夜不眠。脑子里浮现的都是那群染着头发的孩子们在山东放鸭子的画面:在城市的边缘,一群来自遥远大凉山的孩子,他们染着头发,挥舞着鞭子,赶着鸭子,就像我童年赶着牛、赶着羊满山跑一样……我大概忘了告诉你们,他们家有7个孩子。
这让我多少觉得,外甥是幸运的。这些小孩子,同外甥一样患有“故乡错位症”。因为“山东”在他们的童年里留有很深的烙印,而“大凉山”离他们会越来越远。其实,外甥的童年,也是万千务工子女的童年。他们留在家里,缺少父母的爱,这多少为孩子的童年抹上了一层阴影,童年在孩子的一生中又是何等重要,在他们最需要父爱、母爱的时候,父母却不在身边,而他们跟着父母外出打工,又会面临失学的危险——在外面上学绝非易事,或者还会促成更多“放鸭子”的孩子出现。
今年,已是外甥在家的第四个年头了。直到现在,只要你问他:“小朋友,你的家在哪里?”他还是会说在山东,然后用小孩子一贯天真的语气重复着那些在他脑海里快要模糊的“山东记忆”。比如,他在山东幼儿园里那些叫大冬瓜、明明的朋友,他们喜欢一起玩什么等。如今,外甥那口流利的普通话,也开始夹杂有几分“彝腔”,显得有些蹩脚了,彝语倒还是不会讲,但是已经会听了,与他外婆的交流也和谐了许多,在村子周边也有了几个和他要好的伙伴。外甥已经很少用“我们的山东”这样的句式了,我不知道这是大人们纠正的结果,还是外甥重建的自我认知。
可是,仔细一想,山东,又何尝不是外甥的,至少他的父母,为这座陌生的城市添砖加瓦,流过汗水,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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