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本文插图 赵春青
这几天,一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微信朋友圈看雨。我的朋友圈被水“淹”了。
雨一直在下,将近一个月了。
雨,漫无边际地扯着帘子,大山、田野、村庄、道路,在雨的世界中无奈地叹着气,只有小河异常欢快。雨,仿佛从来没有停过,朝朝暮暮,黑夜白昼。昼夜似乎没了界限,都在雨的时间轴里行进。
“所有人都去大圩了,24小时守着。”“几个小圩破了,圩里的村子群众早转移了。” “县城边的圩凌晨漫破,县城一半在水里了。” “所有的圩都破了,全县民兵上长江大堤死守。”“长河成了悬河,解放军来了。”这几天,几百条关于水的信息在朋友圈里闪过。我想到了自家的老屋,不免担忧起来。
故乡河湖勾连、水网密布,是沿长江地带的鱼米之乡。在上世纪末改革开放大潮中,故乡仍保持着千年农业传统,一年种双季水稻和一季油菜或者小麦。很多乡人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农闲去邻省的工厂里打工,农忙回家收种农作物。那条名叫干滩的小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干滩发源于山中,山泉水和雨水是河水的主要来源。秋冬水少,孩子们喜欢在河滩上玩耍,在那瘦成一条小河沟的水上嬉戏;春夏时节,小河水满,摸鱼捕虾是我们的最大爱好。用石头垒起小水坝,用自制小鱼网拦鱼,都是夏日趣事。有一年,黄梅雨下了很长时间。一夜之间,河上那座木质小桥被冲得只剩下几截木桩,孤零零地站在浑浊咆哮的河水中。那条平时被我们“欺负”的小河,怒气冲天,裹挟着进入河道的一切,冲向远方。发怒的小河让我印象深刻。之前那么轻柔的小河,水流潺潺,秀气地在河道里左转右挪,仿佛怕人似的。有人在河道上游挖沙子做房子,有人在河道里挖水凼以方便取水,还有人把河道当下水道倾倒垃圾和污水。小河都没说什么,只是带走污垢,送来清流。可是,河水一旦借助雨水和山洪成了势,就显出它的威风来。与大江大河比起来,干滩还是温和,它流向的湖泊和长江却是一汪大水。
水,是江南水乡的构成元素。离乡多年,故乡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幅青山雾罩水濛濛的景象。冬暖夏凉的井水,挂在半山的如翡翠般的水库,流经茶园、果园和稻田的水圳,穿城镇而过的清澈小河,还有烟波浩渺的湖,以及那浩浩荡荡的长江,这些水构成了我梦中的江南水乡。水,还是鱼米之乡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梅雨,在乡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故乡流传的谚语有 “禾田易做,五月难过” 。仅梅雨期间,故乡就出现了很多雨节。比如农历五月十三是关刀会,那天必要下雨,因为关羽磨刀需要水;农历五月十八大潮,那天必下大暴雨;农历五月二十三是蝲蝲蛄节,也得下雨;农历五月二十八是老乌龟过生日,必有雨。这些对梅雨的总结,几乎都与农事和节气有关。
因为有好雨,故乡才成为江南水乡,可是就现在的水文记载和乡人的记忆,人与水的博弈从未停止。大涝和特大洪涝灾害在故乡的历史上常有发生。自西汉至民国,有文字记载共发生水灾125年次,其中大灾68次。上个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发生水灾14年次,平均3年1次,其中大灾9年一次。水文志上有记载,县城边的一个镇至今保存着一块清代乾隆年间的水文碑。从右至左分别刻有“潮水”和“至此”字样。水文专家在一本私人编撰的大事记中找到了一条记录:“公元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邑中大水,镇中行舟。”想象那一年,人们在集镇街道划船出行,和我这几天在手机上看到的乡人划舟在街道中穿行的图片何其相似。据当地人回忆,只有1954年的大水淹到了这块碑。
1954年,父亲记忆深刻。那一年,黄梅雨下破了天,父亲出生刚一个月就被放在箩筐里,被舅爷挑着和奶奶一起逃上了山。有文字记载,那一年春夏,县域内江堤、圩堤几乎全部漫破,受淹耕地42.39万亩,倒房14.55万间。数字背后是人们混在雨水中的血和泪。父亲后来在故乡做屋,将地基深挖1.5米,全部垒上青石条,屋子台基又垒得高出地面将近一米,全部填以砂石,为的就是防止发大水的时候洪水进屋。而进入我的记忆的有1991年和1998年两次长江流域的洪水。通过电视新闻,水灾牵动了很多人的心。
“现在水利好,不像过去旱涝愁死人。” 我的一个远亲坚持在故乡包田种,他对故乡的水利很有信心。新中国成立后,故乡就修了大大小小的圩,那都是乡人在冬季农闲水小的时候,一筐土一筐土挑出来的堤坝,为的是管住水,保圩田。长江大堤更是水利建设重点工程,经过几十年经营,如今江坝堤上能跑小汽车。可是,到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种田的人还是走了。年轻一代后生走到城市,就再也不愿回乡种地。因为种地太辛苦还要看天,风险大。土地可以流转,乡人动了心思,现在质量好的大米多贵呀!只要不是雨水特别多的年份,大面积种田还是利润可观的。近几年,大圩里水稻田一到黄梅时候,又是绿波万顷、绿意盈盈。长江水在江坝堤里缓缓向东流,大河小河的水流到湖里存蓄着,以备干旱。爷爷和父亲们一筐筐挑出的圩堤锁住了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修坝后人好种田。
今年,雨一直下,没了头的雨,又在故乡肆虐了一回。千万滴水重重汇集到了故乡上空,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了人们的生活空间,在大地上横冲直撞,来不及流进小河就淹没了道路,来不及亮出闪亮的皮鞭就着急忙慌地倒到地上。我仿佛能听到雨中人们的一声声哀叹,哀叹雨水已经将刚刚做好的房子,刚刚耙过的稻田,刚刚种下的菜苗,都浸泡在了一盆浑浊的黄泥汤里。我多么希望有一双神的手,拨开故乡上空青色的雨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