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两口“窑”,它们会左右我们的一生一世。
那些抹不掉的文化符号

赵春青 画
编者按
土窑、砖瓦,填河造田、劈山造字,曾经的风景,如今却成了许多人心中永久的记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化,曾经把泥烧成石头、把石头烧成泥的循环反复,或许已经成为往事,然而,砖瓦匠的手艺、土窑里的味道,都深深地镌刻在人们心里,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同那个时代一起埋进岁月的风尘中。
窑的辩证法
张家山有两口窑。一口窑是把石头烧成泥,一口窑是把泥烧成石头。
把泥烧成石头的窑就在双河小学校园里或隔壁,因为没有围墙隔离。窑与教室相距二三米远。下课铃一响,我们立马占领窑洞制高点。在窑顶上采摘树枝,编织荆环,戴在头上,唱“一条大河波浪宽……”;甚至趁人不备,在窑顶孔里撒泡尿,或淋漓尽致,或滴滴答答,窑洞里必然传出女孩子的叫骂声——老师干预也没用,该去的时候还是去。烧窑时,青烟缭绕,随风飘荡,虽然没有天上云朵漂亮,却也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让我这个孤独的男孩子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想象力的培养或许就是从这种形态变化中开始的。歇窑时,窑门是敞开的,男男女女都拥到窑洞里玩耍。窑洞的顶端泄流一线亮光,斜斜地照射到窑内,但还是有很多的区间阴暗。有时,窑洞内的热度尚未散发,呆在窑内感觉很温暖,只是有一股焦灼的气味,另外空气中含有过量的二氧化碳,对身体不好。偶尔不适,也没人懂得其中的化学道理,就连老师也未必懂得。不过,乡下孩子的生命很顽强,一有异样便离开窑洞,到空旷的地方呼吸一些清新空气,不适的身体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离窑不到10米远的地方,是制作砖瓦的厂棚。它们连成一片,相互连通,长20余米。厂棚是杉木支撑的,棚顶盖的是张家山随处可得的芭茅草——这种草的边沿似锯齿,很刺手,其嫩苗是耕牛的美食。每年春耕时,乡民们总要上张家山割芭茅草的嫩苗,喂牛。
制砖瓦的师傅,大多来自外乡。本乡本土的人,或不屑,或不擅这门技艺。师傅们腰间围一张灰白色的裙,直拖到膝盖骨的下方。抟泥既是一门技术活,更是体力劳动。把生土抟成熟泥,需要一段时间,用力要均匀,方向要准确,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抟好的泥,上案,用钢丝绳切割,再将熟泥片贴到桶状瓦模上,不停地旋转、挤压,令其厚薄均匀,最后压制瓦片的分界线,待晾干后,轻轻一拍,即成四块鱼鳞瓦。制砖似乎要简单点,将抟好的泥使劲地朝砖模中一掼,再用力抹平,松开砖模即可。这些大致的流程,都是我们课间休息时,悄悄地进入棚内观察的。虽然不一定看出其中的奥妙,但在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把石头烧成泥的窑,离学校要远一些,大约三里路,那地方叫小坑。我上初中时,小坑曾是我们半工半读的茶校。说实话,对这口窑,我们很多人只是发挥想象力而已,很少有人走三里地到窑中观察一番。即便路过,也只是瞅上几眼,谈不上什么深刻印象;即便愿意驻足观察,也未必得到窑工们的许可。这种窑,烧制的时间比较长。先是炸取石灰石(小坑属于喀斯特地貌,到处是岩洞,石灰石的蕴藏量很大),然后将石灰石填窑、封窑,再加足柴火烧窑。
开窑由经验丰富的窑主说了算,每一次烧窑的时间都不尽相同,这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确定。出窑的产品叫生石灰,块状,一沾水就放热,变成泥灰,通常叫熟石灰,是涂抹墙壁的好材料。小时候,我曾多次将生石灰填入玻璃瓶中,用胶泥封口,口中插入一根小竹管,石灰弹算是大功告成了。将石灰弹扔到水塘或水沟的鱼群中,水便通过竹管进入瓶内,与生石灰发生化学反应,产生大量的热,骤然膨胀而爆炸。如果旁边有鱼的话,那自然是在劫难逃。
这些都是往事了。现在回家,路过小坑和双河小学,再也看不到这两口窑了。但我时常想起这两口窑,它们既是对立体,又是矛盾的统一体,和谐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把泥烧成石头的叫砖瓦窑,把石头烧成泥的叫石灰窑。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这两口“窑”,它们会左右我们的一生一世。
一座叫灰的山
每次返乡,路过灰山,我都要抬头张望,这已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了。
灰山不高,海拔不过百米。山体多石灰岩质,土壤稀少,树木不盛,杂草丛生。典型的喀斯特熔岩地貌,洞穴较多,最大的是燕子洞,终年阴气森森。我进去过一次,里面有太多的“燕老鼠”,即蝙蝠,吱吱的叫声令人梦魇缠身,且粪便横流,气味刺激,叫人窒息。其他小洞穴倒成了我们躲猫猫的好地方。最小的只能藏一个人。这么一座其貌不扬的小山头,名气却不小。不是它的历史文化底蕴,而是它所蕴含的矿产。安徽省铜陵812地质勘探钻井队,驻扎在灰山脚下好多年,许多热血青年将自己的美好青春献给了这块土地。
记得灰山脚下除了工人的住宅外,还有成片的工棚,里面整箱整箱地盛装着钻探出来的矿石样本。它们圆柱形,长短不一,很沉重,上面还有红漆书写的字符。箱子叠摞在一起,一排排的,很高,有如鸽子笼。对于我们这些乡村少年来说,它们非常神秘。有一次放学回家,我们几个同学壮着胆子潜入工棚。有人站岗放哨,有人钻进“鸽子笼”,用早先准备好的木撬子撬开木箱,取出矿石标本,放在手心上沁人心脾。这大约是初夏时节。
那些被我们“偷运”的矿石标本,不敢放在家里,怕父母发现,遭到毒打——在乡村,家长打孩子那是家常便饭;也不敢示人,怕被告密,遭到学校的处分。我们将它们藏匿在山涧的沙砾里,作好伪装。想“欣赏”时,就将它们从沙砾里取出来,躲藏在山涧边的皂角树下,小心翼翼地碰撞,发出扣人心弦的声响;或者交换摩挲,或者比较轻重和长短;或者猜测油漆书写的字符含义……这样的时光多么令人留恋,往往在母亲的呼唤声中恋恋不舍地回家。可是,好景不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山洪,在山涧奔流,等洪水退却,现场面目全非。那么沉重的矿石标本,竟然也被洪水卷走了,不见了踪影。
除此以外,灰山留给我的深刻记忆还有两桩。一是双河改造,填河造田;二是劈山造字,农业学大寨。顾名思义,双河大队有两条河流。它们在狭窄的谷地并流,每逢洪水肆虐,一片汪洋。随着人口骤增,田地越发紧张。上面号召“农业学大寨”,千军万马战水利,经过两个冬春的大会战,双河终于变成单河,即目前灰山脚的河流。记得老河填塞时,为了争夺田地,麒麟畈和杨村发生了大规模械斗,男女老少齐上阵,抡扁担的,挥锹把的,舞锄头的……手上有什么就抄什么,许多人受伤、流血。
灰山,成了我们许多人生命中一个抹不掉的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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