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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3年12月06日 星期一

感恩教育近年来风靡全国各地中小学校园,孩子们痛哭流涕的场面被当做道德建设的例证广为传播。然而,煽情演讲带来的激动场面,真的是我们需要的感恩教育吗?冠以感恩励志教育字眼的行为背后,是否又纠缠着利益底牌?

感恩,是教育还是生意?

本报记者 李瑾
《工人日报》(2013年12月06日 05版)

2013年11月26日,陕西延安一中学生在感恩教育现场泣不成声。 龚宏权/东方IC

2012年11月,重庆云阳县一小学女生z在感恩教育现场,激动地向家长下跪。陈建华/东方IC

2013年11月25日,海南儋州市一中学,感恩演讲结束后,一名学生抱着家长痛哭流涕。许尔生/CFP

感恩节是每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虽然是西方一年一度的盛会,我国很多学校也将这个节日作为教育孩子的一个良好契机。

近来,一组海南儋州一中学开展的感恩教育活动的图片,引起诸多关注。现场,孩子们哭成泪人与家长相拥,画面感人。然而,这条新闻之下的网友评论,赞成者却为少数,更多的网友表达的情绪却是“肤浅”、“煽情”。

那么,是感恩教育有错吗?还是这种感恩教育方式错了?

感恩=哭、跪、抱?

11月25日,海南省儋州市,海南省“未成年人道德讲坛”在儋州市第一中学开讲。这场以“在感恩中健康成长”为主题的感恩教育报告会感动了许多人,6000多名学生和家长、老师被一个个感人肺腑的感恩事例触动,情绪激动。报告会后,学生们眼眶红润,高呼“我爱你”,之后拥抱着自己的爸爸、妈妈、外婆等亲人哭成一片,表达感恩之情。

这样的画面经媒体报道后,收获的媒体评价负面大于正面。甚至有人将这种感恩教育冠以“中国式感恩教育”,总结其特点就三个字——哭、跪、抱。

记者注意到,这样的感恩教育正在全国各地的中小学中展开。有些地方,组织部门包括地方政府的宣传部门、教育部门,媒体的新闻报道也多以正面报道为主。

表面看,有着“传播正能量”、“弘扬中华孝亲美德”的感恩教育并无不妥,然而,原本是一项充满了积极力量的教育内容和教育方式,缘何收获网友如此评价?

记者在网上搜索“感恩教育”的相关报道发现,正如人们总结的那样,媒体报道中的感恩教育现场,大多是母子相拥而泣、上千个孩子在操场上给父母集体洗脚,以及未成年孩子拿着话筒表情扭曲地痛哭忏悔,乃至下跪忏悔自己过往如何不懂父母养育之恩的画面。在激动的情绪下,面孔扭曲,表情夸张,悲情更大于温情。

为了证实这种固态画面可能形成的片面观感,记者又检索到了传播较为广泛的一些感恩教育演讲视频。这些被冠以“史上最感人的感恩教育演讲”、“感恩教育现场上千师生齐哭泣”、“感恩教育第一人”等名称的视频中,雷同的演讲模式可以总结为——以悲情背景音乐为依托,煽情甚至夸张的语言表述为形式,空洞的孝亲道理和心灵鸡汤式的虚构故事为内容,在尚未成熟的青少年群体中,竭力营造一种悲情情绪,甚至是负罪情绪,以达到立刻感染甚至传染现场未成年人哭、跪、忏悔的效果。

通过以上资料整理,记者不禁产生一个疑问,这样的演讲究竟是谁在组织实施?

“感恩”背后的生意魅影

事实上,在以上轰轰烈烈的感恩教育演讲现场的背后,不乏一个个从事感恩教育培训、讲座、咨询的商业教育机构身影。

在百度网页搜索栏,记者输入“感恩教育”,发现搜索结果中很容易找到的三个从事感恩教育的人和机构包括—— 一横感恩、中国时代感恩励志教育传播中心和北京感恩励志教育中心。

通过检索记者发现,被冠以“史上最感人的感恩教育演讲”的主讲人“一横”老师, 冠名“感恩中国行”的演讲活动已经在全国不少学校进行了演讲。然而,进一步了解发现,这位一横老师从属于一家叫做“聚智堂名师教育”的民办教育机构。值得关注的是,在这家网站最醒目的位置,“加盟”栏显示,全国有意从事感恩教育的个人团体,都可拨打全国咨询电话进行加盟。

记者不禁疑惑,这是个案还是一门“感恩生意”?

同样通过百度搜索,记者找到一家名为“中国感恩教育网”的网站。点击进入页面却显示为“北京感恩励志教育中心”。这家成立于2001年自称“中国第一家专业从事感恩励志教育活动”的机构,以“感恩励志”为注册品牌,网页介绍的10人左右的讲师团队,其演讲视频也在网络上有非常靠前的排名。

无独有偶,在这家机构的官方网站上,同样在最醒目位置显示有加盟信息。记者以有意加盟者的身份,拨打了一位负责加盟的联系人电话。

“您那边加盟需要什么手续?”记者问。

“如果做地级市的加盟代理,要10万元加盟费。”对方首先询问了记者来自哪个地区后介绍,“还有一种合作模式,不交加盟费,但需要签订合同后,首批购买5000套产品。”

这位负责人所说的“产品”是一本书+一张光盘,以及一个亲子教育小册子和名句折叠册。合作模式的加盟商购买价为36元一套,正式加盟商的购入价为35元,而这套“产品”的标价却为100元,用以在感恩教育活动现场,向学生家长和学生们销售。

“那么一场感恩教育演讲的收费是多少呢?”记者问。

“大概在5000元到8000元之间。但这里面不包括讲师的费用。”按照这位负责人的说法,如果是加盟商,就最好建立自己的讲师队伍,“这样可以节省费用”。如果是合作模式,总部派讲师,但无论是否给讲师底薪,都将以不同比例从最终的产品销售中抽成。

“咱们这边的师资情况呢?就是老师有没有什么专业背景?”

“我们的老师水平都是一样的,都有300场以上的演讲经验。”

“老师有没有什么信服于人的专业背景呢?”

“这个放心,我们都有包装的,比如说心理学等履历背景包装等。”

“咱们这个机构和网上很多的那家中国时代感恩教育传播中心,是两家单位吗?”此前,记者发现,同样从事感恩“生意”的时代感恩,与北京感恩励志教育中心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于是这样询问。

“他们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加盟商。”对方回答。

那么,北京感恩励志教育中心这位负责人口中所说的讲师“包装”又指什么呢?

在中国时代感恩教育传播中心的网站上,记者发现了这家机构的招聘信息——讲师15名,要求高中以上学历;团长23名,要求大专以上学历;业务经理37名。

记者以高中毕业无演讲经验身份拨通了负责招聘的“朱老师”电话。对方称,目前招聘已满,因为2014年全国感恩演讲的安排已经排满,但2014年下半年会再次招聘讲师。

记者表示对讲师一职比较感兴趣,咨询如果从事这行需要做哪些准备后,电话转接给了一位“李老师”,他介绍,“不用什么准备,到时候我们会有半个月的培训,演讲内容的基本框架都有了,但里面的小故事,就需要讲师自己去找了。”至于一位讲师最终的收入情况如何,他介绍,公司底薪2000元,但一个讲师每个月的最终收入大概是7000元到1万多元。“主要还是依靠卖书提成挣钱。”

事实上,只要检索“感恩演讲讲师招聘”便可以发现,包括河南、广东、北京等地都有大量民办教育机构有招聘需求,对讲师的资格要求并无太高门槛。

记者调查发现,这些主打感恩教育的民办机构,其盈利的模式基本就是依赖售卖产品从而获取利益。感恩演讲只是一个幌子,卖书才是目的。

需要什么样的感恩教育

以演讲为主要方式的此类感恩教育,无论隐藏背后的商业利益魅影如何徘徊,实质的问题仍然是,一场演讲究竟能给现场聆听的孩子们带来什么?

一位参加过此类感恩教育演讲活动的陕西某市中学生小童,回忆起一年前那场活动现场时,只记得“大家都在哭,我也哭了。”她说,“演讲老师讲了一些亲情故事,感觉都特别凄苦,身边就有同学哭了,自己要是不哭,好像有点特别没有良心。有同学哭得特别惨,抱着话筒跑上台喊着向父母忏悔。”

小童的校友小穆告诉记者,“听了老师有关父母感恩的演讲,就觉得特别对不起父母,好像自己活着就是对不起他们,因为没做到最优秀的学生,内心特别愧疚。”

小童承认在现场自己是感动的,但也说,“那药劲儿过得特别快。那天之后同学之间都没有再提过那天的表现和感恩的话题。如果再有这种教育机会可以自主选择,我肯定不会再去听了。因为,那个感动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

不时地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感恩教育悲情画面,一次次地“刺激”大众观感,也同样让一些家长持有不同意见。

一位北京小学生的家长伊女士明确表示,对夸张的感恩教育,她本人比较反感。

“我儿子学校有感恩教育,但不是这种方式。老师会告诉学生,付出与得到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所谓感恩教育应该是爱的教育。父母因为爱,所以为孩子付出,相应地,孩子只有源于对父母的爱,才能去孝敬父母。我们并不希望让孩子感到,他的存在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伊女士说。

另一位高中生家长王先生表示,如果孩子学校组织洗脚等形式的感恩教育,自己会拒绝参加。“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情感交流方式,孝敬、感恩的方式也不拘泥于形式。可能陪父母吃顿饭就很好,和父母说说话我们就很满足。在没有强大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向父母下跪、给父母洗脚、向父母随时表达‘我爱你’都未必是适合我们的。”

作为同意甚至邀请此类感恩演讲教育的校方又是如何考虑的呢?

一位不愿具名的西部地区小学校长宫老师坦言,校方希望教育方式能够多元化,所以当有人上门推介,又分文不取时,还是答应了举办一场感恩教育活动。“当时演讲组织者不收钱,也没有商业行为。但是当演讲快结束时,还是拐到了卖书上,我马上就给制止了。”宫校长回忆,那种激动的场面下,确实一些受到感染的家长还是掏钱买了书。

教育学者熊丙奇认为,教育是一种对受教育者的影响,道德的教育需要“润物细无声”,轰轰烈烈式的教育很难生根发芽。无论是让学生给父母磕头、洗脚,还是让他们集体讲煽情的故事,虽然能显示出强烈的现场效果,但都是把感恩教育给形式化了,是在做一次性的表面文章。真正的感恩教育,需要融入平时的生活之中,从各种日常小事做起。总而言之,身教的教育效果远大于言传或者表演。

宫校长告诉记者,那次活动后校方也有反思。但是现实的困境是,“学校的出发点是希望活跃教育方式。但是,高水平的学者、专家基本不可能被邀请到,这里面涉及费用问题,也有一个学校的社会交往能力问题,这种教育需求不是我们偏远地区一个学校所能够办到的。而像关爱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教育局党委团委等机构组织,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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