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在距国土1万公里之外的东北太平洋海试区域，中国人自行设计、自主集成的“蛟龙号”载人潜水器创下了下潜深度5188米的纪录。这条中国龙，让世界为之瞩目。

5000米，意味着“蛟龙号”可以在全球70%以上的海洋深处游走，探索、开发蕴藏在海底深处的丰富宝藏，自此，中国成为继美、法、俄、日之后第5个掌握此深潜技术的国家。

作为总设计师的徐芑南立刻成为公众感兴趣的新闻人物，采访记者络绎不绝，让这个一辈子潜心于潜水器研究的专家，在75岁的时候成了最“晚熟”的明星。

总有一些事出人意料

1996年，办完退休手续的徐芑南以为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就此搁浅，当时尽管邻国日本在1989年已经将载人深潜器潜入到了6500米的大洋深处，但中国发展载人深潜器的时机尚未来临

7月27日午后，暴雨之后天空依旧阴沉，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记者赶到了位于北京复兴门外长安街边的国家海洋局，一间隐身于热闹街衢背后的单位招待所。

“蛟龙号”总设计师徐芑南已经等候在了招待所门口的台阶上，初次见面却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挥手之间，长者灰发儒雅，背有些微驼，手掌大而宽厚。

“您名字中间的这个芑字，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不认识、读不出来，所以来之前我特意查了一下字典，字典上对芑（读启）字的解释是——一种古代的植物。您能先跟我说说，这是种什么植物？您的名字徐芑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正像我所期望的，用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开场，对记者采访已现几分“审美疲劳”的总设计师有些始料不及，“你问得可真细啊！”他温和地感叹，笑容里流露着一丝新奇。

“听我母亲讲，芑字出自《诗经》，是当秀才的外祖父根据我出生的时间、地点起的。具体是什么意思，母亲后来也说不清楚了，我也没有查过。”

“那就是说，您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清楚自己名字的含义了？”我追问。

“是。”他点点头，“反正这个事也不那么重要。没必要花时间去弄嘛。”

“您愿意同事们称您徐老吗？”我把“老”字强调得很重，接着怕他不能会意，干脆又挑明了问：“您承认自己老了或者说不忌讳老吗？”

2002年6月，“蛟龙号”载人深潜器正式被列为国家863计划“十五”期间重大专项，整个研发团队的平均年龄28岁，而作为总设计师的徐芑南已经66岁。比国家规定的“863”重大专项总设计师年龄上限不得超过55岁，足足超出了11岁。

“老就老吧。反正已经是这么老了，有什么办法？”他平和作答。

……

1996年，办完退休手续的徐芑南以为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就此搁浅，当时尽管邻国日本在1989年已经将载人深潜器潜入到了6500米的大洋深处，但中国发展载人深潜器的时机尚未来临。作为我国深潜器高技术领域的著名专家，60岁的徐芑南在这个春天从工作单位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702研究所退休。

但是，人生的精彩就在于总有一些事出人意料。

随着人类对资源的消耗需求与日俱增，各国越来越多地把目光投向了辽阔无边的海洋，快速发展深海载人潜水器是赢得这场已经拉开大幕的“蓝色圈地运动”必不可少的重要手段。

2001年，中国在东太平洋夏威夷群岛南面拥有了一块相当于渤海那么大的海域专属勘探权和优先开采权。当年1月，在中国大洋协会的组织下，国内科技界和海洋界的15位院士和多名相关领域的专家与国家发改委、财政部、科技部、外交部的有关领导经过研讨，达成了研发深潜器的共识。

谁来担任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大家不约而同提到了一个名字——徐芑南。

徐芑南是业内公认的载人深潜技术的领路人，荣获过国家科技进步一、二等奖，被评为江苏省劳动模范，不仅业务全面，而且组织协调能力无人可及，是7000米深潜器总师的首选。

但是，此时的他，身在美国和儿孙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

一天深夜，睡梦中的徐芑南接到了中国工程院院士、702所原所长吴有生打来的电话：“老徐，7000米立项了，总设计师你来当吧！”

一颗随时可能停跳的心脏

这位身体病弱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装满药物的行李和一颗像“定时炸弹”一样的心脏，视线模糊地被梦想牵引着，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一个现场到另一个现场……克服着外人想象不到的困难

“您想过自己会在75岁的时候才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吗？”我问，他以笑作答。“您可能是我见过的年龄最大的大器晚成者了。”他笑着看过来的样子，让我想起还有一位姜子牙排在前面。

“从网上发布的照片看，我以为您的面貌会比同龄人更年轻一些，身体也应该比他们健康。否则怎么承受得了这么大的工作压力呢？！”事实上，眼前的徐芑南，皮肤跟70多岁的人差不多，因为松弛脸上的皱纹很深。

“我的心脏病很严重。”徐老并不隐瞒自己的情况，“非但不比别人强，反而心脏随时有发病的可能。”

徐芑南的高血压、心脏病早在他退休前就非常严重了，退休后到美国，也是为了疗养身体。在日后“蛟龙号”将近10年的总师生涯中，几乎每年他都会因为心脏发病而住进医院，最高的一次24小时浩特监测纪录是：心脏早搏24小时16000次。

这意味着什么？

采访中一直坐在旁边“监听”的徐夫人后来向我解释，徐老在一次早搏记录中发现了许多双联博，“就是心脏跳一下，停两下，医生跟我讲，如果停3下，人就可能不在了。你说这有多可怕！”

所以，医生告诫他们夫妇，不能让徐芑南单独睡觉，他的身边必须有人看护。“但是有时候出差，夫人跟我去不了，常常一个人。好在没发生什么。”

同事老黄有一次跟着徐芑南出差，回来向徐夫人报告，“跟徐总睡觉我可真紧张。听见他打呼噜我才敢睡，他的呼噜一停，我就醒了，经常忍不住伸一个手指头到他的鼻子底下试探，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那您想过死吗？”我问，顾不得老人是不是忌讳这种问题。

“有什么怕的，每个人都要死的。”

“那万一您的心脏坚持不住了，您最担心什么？”

“最担心‘蛟龙号’的工作不能完成。担任总师以来，将近10年时间，我每年都会因为心脏病发作紧急住进医院，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我的家里、住的招待所里总是放着吸氧机。”

深潜器最大的考验来自水压。徐芑南解释道：海底7000米处的水压能量，相当于将700公斤重量压在一个小拇指甲盖上。这么大的压力怎么承受？为此，一直承受着生死压力的老人，每次住院，本来最少半个月以上的疗程，徐芑南总是提前“逃跑”，庞大而繁杂的“蛟龙号”研发、协调方方面面的工作，压在这个心脏颤颤巍巍的老人身上，他根本在医院呆不住。

2009年，“蛟龙号”第一次海试，徐芑南坚持和大家一起坐船出海，海上他又一次心脏病发作，嘴唇发紫脸色铁青，血压高得吓人……幸好老天眷顾，他又一次安然无事地挺了过来。

“每次出门，我们老两口的行李带得最多的就是药品。花花绿绿的装满一拉杆箱。尤其是那个老式的水银柱血压计，不能托运，必须随身携带，它那个样子，又长又笨重，带上它手提包里就装不下其他什么了。”

更让徐芑南懊恼的是自己的眼睛，右眼因为长期劳累视网膜脱落，已经完全失明，左眼的视力也很模糊，看人只限于轮廓，看资料必须依靠放大镜。

原来，刚刚站在门口等着我的这位老人，厚厚的镜片下的一双眼睛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 …

当年，夫人坚决反对他担任“蛟龙号”总设计师，最后，还是徐芑南将近90岁的老母亲出面劝动了儿媳妇：“你就让他干吧。反正他待在家里也还是要生病的。他一干起自己喜欢的潜水器就什么病都忘了。”

从那以后，这位身体病弱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装满药物的行李和一颗像“定时炸弹”般的心脏，视线模糊地被梦想牵引着，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一个现场到另一个现场……带领着“蛟龙号”上百个协作单位的科研技术人员一起，用近10年的时间，终于成功实现“蛟龙”下潜5000米，使中国后来居上地迈进了世界深海开发的先进行列。

“通过今年5000米级海试的考核，我们进一步做好了2012年向最终目标7000米进军的准备。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那时，中国载人下潜深度将成为世界第一。

重要的是干好自己的事

谦和低调的徐芑南，从来没想过在人生的暮年会备受瞩目，对充满拼搏又趋于圆满的尾声，他说，“曾经以为这辈子这个梦想实现不了了，但现在却得到了这么好的结果，我很幸运！”

1936年徐芑南出生在上海，翌年，抗日战争爆发，在国难中成长的徐芑南，和他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心里都装着一个强国梦。

“搞我们这个专业的，没人会想到出名。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项机密的工作，谁会去想名不名的。只想把研究做好、做深入。”

徐芑南一生的座右铭只有一句话：认真做事，诚实做人。“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夫人眼中，丈夫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谦虚，尊重人。这是如此浩大工程中总设计师难得的品质。

“蛟龙号”建设中不仅有众多优秀的科研技术人员，还有很多技术工人，作为总设计师，每次海试，他都会把工人师傅请到船上，跟技术专家们一起讨论、解决问题。

站在镜头前，徐芑南按摄影师的建议将双手抱在胸前，随即他对这种常见的成功者的姿态觉得不习惯，又将双手插进裤兜，用商量的口气问：“这样行吗？平常我比较习惯这种姿势。”

拍照时，我问徐夫人：“担任‘蛟龙号’总设计师，徐老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嗨，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徐夫人很爽快，“我们退休早，他的退休金加上老龄补贴现在每月也就五千零一点儿。”

“那担任总师的收入呢？”我问。

“就是返聘的钱。不多，不分级别大家都一样。”

“我们出来干，不是为了出名，更不是为了钱。”徐夫人解释道。

……

谦和低调的徐芑南，从来没想过在人生的暮年会备受瞩目，对如此充满拼搏而又趋于圆满的尾声，他说：“曾经以为这辈子这个梦想实现不了了，但现在却得到了这么好的结果，我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