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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1年04月08日 星期一

【生活版图】在曹坪的阳坡上有一孔窑洞

□叶延滨
《工人日报》(2011年04月08日 006版)

这对于我来说几乎是认定为“故乡”的地方,陕北的一个小山庄,曹坪。我在那儿插过队,也为那儿写过诗,如1980年发表在《诗刊》上的《干妈》,也写过散文,如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魂牵梦绕》,写过小说,如在《飞天》上发表的《故人三记》,还有随笔,如在《四川文学》上发表的《衣食住行》。

但这窑洞注定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十多年前,再回陕北,妻子一定要去看我的旧居,到了跟前,只剩一孔残窑,里边拴着一头驴。前几年回去,己经颓坍,还能看出洞的形状,荒草萋萋。曾住在这孔窑洞里的两位老人早已经过世了,两个矮矮的坟堆就在背后的山峁上,他们还守着自己的家。也许,这个破窑洞给予我的,就是这块高原能给我的,我才为它写了长诗《干妈》,写了那么一些文章,将这孔窑洞保留在我的世界。

在曹坪的1969年,我曾和北京知青住在一起,那是三孔羊圈改成的知青点。知青点的生活虽苦,但还是一种降格的“城里人”过的日子,就是说,身在曹营心在汉,干农民的活,做城里人的梦。四十年了,在这里和我一道生活过一年的知青,都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朱毅力、王明镜、张桂兰、鄢小园、郭苹、沈宁、范家辉、马德祥……他们当年的模样还记得起来。看来,这是时间在发出信号,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但经历过的却永远成为一种记忆。我们这一代人,与这个国家有几乎相同的年龄,骄傲者说是共和国同龄人,更多的是说我们是“老三届”,是“老插”。无论如何不可抹掉这个“插队”,对一代人的影响。我再回曹坪,知青住过的羊圈窑,砌上石头的窑洞面墙,变成了小学校。这倒好,让知青点,变成了这个山村的一个话题,一个标记或许还会是一个传说。

当时我到那老两口家里去,是今天的人不太好理解的理由:想彻底改变自己,换句话说,就是既然不是城里人了,就做个真农民。我在那孔农民的窑洞里住了一年时间。一个在文革时期受歧视的“黑帮子女”,我十分感激这两个老人给我的一切,这在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长诗《干妈》,就是我这种生活情感的记录。

在那个家,我能做到每天吃糠菜,至少有一餐是以糠菜为主。在那个家我成了全劳力,能干男人干的所有农活,我就是在这个窑洞住的时候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在那个家,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不能承受的是一种极度的精神贫困。男主人是饲养员,名叫栗树昌,但全村没有一个人叫过这官名,直呼其“老实人”。我在另一篇散文《魂牵梦绕》里面专门写过他,我说:“他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忘掉他的存在,他存在的方式是尽可能地让你感受不到他活着对你有什么妨碍。”人们喊他老实人是因为他不与任何人作对,也接受任何现实,不说话,不发牢骚,那种百分之一百的逆来顺受,让我无法接受而且恐惧,我怕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的老实人。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和两位老人在一起,他们从没有说今后怎么样,从没有想过改变一下,一切都这么熬着,过一天算一天地过着。我很想和他们谈谈过去,他们也年轻过,他们曾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还有了外孙。但他们不爱回忆,说是没有什么好讲的。在没有希望的日子,他们心安理得平静地活着。这是一种没有精神内容的生活,如果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读书,那么,我也许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一辈子,但我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所以我忘不了做梦。同甘共苦易,同床异梦难。有时深夜醒来,听见两位老人的酐声,我就在想,他们的梦是什么呢?我没能在这里住下去,我回到了知青点,然后经招工离开了这里。我爱这里,但我又离开了这里,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无梦的生活,而不是穷。我在《干妈》中写道:“山村最美的享受是早早地睡”。我借干妈的话说我的心声:“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

我每过几年都要回去,因为那里是我的“家”,山头坟地躺着两个老人,我叫过他们干妈和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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