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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09年10月16日 星期一

黄狗

□ 张贵彬
《工人日报》(2009年10月16日 006版)

那个秋天的黄昏,斜晖脉脉,农家小院被涂抹了一层金灿的油彩。西风里,鸽群在青瓦红墙之上悠然盘桓,清越的哨音息落在渐渐合拢的暮色上;仰起脸,还可以看到牵连如缀的雁群掠过小院四角方天的上空,声声嘹亮的啼转消遁在蓝天白云之间。

那时,我明丽的世界里只有单纯的快乐,并不知道还有一种情绪的名字叫落寞。就看满院子扁豆花开得姹紫嫣红,一只只雄壮的牛犊子蜂趴在娇小的花朵上,其中的一只,正撅着屁股不管不顾地采食花蕊,当我就要用自己脚上的两只脏鞋夹击它时,一只落魄的狗崽却跌跌撞撞地闯进小院,像一片飘零的树叶,一头把命运扎在我的怀里。

这只饥肠辘辘的狗崽,大概只有两个月大,步态有些凌乱。尖翘的耳朵,修长的颚骨,一身绒绒的细毛,只在鼻尖向后的前颚上,嵌有一块深黑的皮毛,尾巴打着圈,模样是透着灵气的可爱。我把一只小手伸给它,它迟疑着,充满戒备,但最后还是颤颤地凑上来,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起空空的手心,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它一定是饿坏了,于是我拿来一块玉米饼子,嚼碎了放在手心里喂它,它竟狼吞虎咽,吃得无所顾忌。

那鲜红的小舌舔着手心,湿润且温暖,在一份酥痒的感觉里,握住的却是一条生灵托付过来的信任。从此,就像一条绵亘的河流,穿行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原野上,在我每次对那段光阴的回望中,总会看到一条狗晃动的身影,如一片飘动的黄云,驮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还有小鸟般的快乐,还有薄雾似的忧伤。

看尽春草的萌动,阅尽夏花的灿烂,在又一个秋月白亮的日子,初时的狗崽已变成一条强壮的狼狗。一身金黄色的皮毛,闪着绸缎样的光泽。高大、匀称的骨架,颀长、粗壮的四肢,发达的肌肉,使它显得格外威猛。时刻支楞着的双耳,透着犬类特有的警觉;又长又宽的颚,每一次开阖,都会露出尖利的牙刀,给人以狼性的凶悍和畏惧。可透过那双清凉的眸子,我依稀看到的,仍是一只小狗崽对人充满信任和忠诚的眼神。

我到邻村去上小学,离家五里多地。每次出门,黄狗都送我。傍晚,它早早地守在村口,盯着我学校的方向,在灰色的土路上,一见我的身影,就会飞速地迎上来。那时,我总会远远地看到一个黄点,顺着土路向我飞奔,在道路横斜的那一段上,我渐渐看清了它奔跑的雄姿:极力向前探着的头,伴着身体的腾跃,一起一伏,腰身时而弯作一张弓背,时而拉直为一根弓弦,在一弯一直之间,身体飞速地弹射出去,沉甸甸的尾巴飘成一条灰白的直线,整个身体如一团黄尘刮到眼前。它喘息着,两只前爪却突然竖起来搭在我的肩头,大张着嘴吐出鲜红的长舌,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眼睛里充满了亢奋的欣喜。如果我用手拢住它脖颈后的皮毛,它犹如受到了鼓励,身体摇晃得更加起劲儿,那份灼人的亲热似乎要把我掀翻在地。

那个秋天,我去很远的县城读高中,有时一两个月也不回家,就把照料黄狗的事托付给了弟弟,并叮嘱再三。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我把肉汤蘸馒头递给它,看它香甜地吃光,然后搂着它,絮絮不止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它神情寡淡,出奇的安静,我想,它或许听懂了我的话语。清晨,黄狗把我送出很远,甚至快到了下一个村庄的街口,我喝令它回去,它朝着家的方向慢跑着,突又停下来,扭着头望我,我再次呵斥它,它便小跑几步,又停下来望我,那一刻,便感觉着一行热辣辣的眼泪抛洒在了萧萧秋风里。

又是一个秋天,我从学校赶到家的时候,天色已黑。我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看到黄狗的影子。我追问弟弟,他支支吾吾,最后才说:“黄狗病死了。最后十几天,它几乎不吃不喝,就趴在村口的那片树林里,头朝着你走的方向,任凭我怎么拉也不回家。它死后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们把它埋在了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我嘴张了张,想问更多的细节,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多年之后,在一个远离乡村的城市里,我日日枕着喧嚣入梦,但也会在梦中醒来,似乎又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吠,高亢,响亮,仿佛来自岁月的深处,来自一段纯真的年代。接着便看到一条飞奔的黄狗,像一朵黄云,从记忆的天幕上飘来,渐渐逼近,直至看清了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投射着对人无限的信任和忠诚。

我不会再养狗,因为有一条黄狗始终放养在我的心里,我怀想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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