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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09年09月25日 星期一

老屋

□ 张贵彬
《工人日报》(2009年09月25日 006版)

回到乡下,睁开眼睛,复活的记忆便会疯狂地生长。我又看见了爷爷的老屋,在村子边缘,几株苍郁的老柳仍然守住门口,守着这片残破不堪的院落,连同一段废弃的时光。

老屋支离破碎,一如摇摇晃晃的烛火,明灭不定。院墙和门楼倾塌在一个绵长的雨季,荒凉撑破了深锁的院落,凄迷的野草从缺口处探出头。院中那棵老枣树还在,春吐鹅黄,还有一院子扰攘的蜂蝶相伴,秋结丹珠,只有自己在瑟瑟苦雨里兀自垂落。

沿着一条幽微的巷道,在时光的溯流中还原着老屋,还原着爷爷已经模糊的音容,抚摸其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盘点着他无法盘定的一生。

就仿佛看见爷爷从田间归来,斜晖夕照里,落日把老屋涂抹得灿红,他一身湿漉漉的汗水,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挂着鲜绿的草叶,稀疏灰白的头发,一缕缕地粘住,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劳作后疲惫的愉悦,脚步绵软,已不见半点昔日步伐的方正和凌厉。换洗完毕,他就坐在那棵老枣树下纳凉,此时,鸡鸭入笼,羊入围栏,只有一条小花狗在膝下绕来绕去;暮色像一张收拢的网,打捞起白日里嘈杂的一切,一片片镶着金边的云朵,像一群晚归的鸽群从天边飞来;炊烟四起,浓浓的饭香溢满了农家小院。爷爷恬然自足地看着这一切,捻一根纸烟,火苗起处,苍颜白发便缭绕在一团青烟里。

奶奶一连数声喊人吃饭,都没有回音,沉默无语的爷爷似乎沉入久远的怀想,也许那一刻,他记忆的翅膀再次飞临1950年的10月,在朝鲜隆隆炮火的催促下,匆匆奔赴保家卫国的疆场。临别时,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他极力搜寻着亲人的身影,奶奶手里拽着我父亲,怀里抱着我姑姑,苍白的脸上,带着诀别的悲怆,就像漂在人潮里的三片树叶,单薄的身影和嘶哑的哭喊,孤独而无助,随即被战争的风云翻卷进提心吊胆的漩涡。

在硝烟弥漫的战火里,爷爷的主要任务是通信,同全军3000多通信兵一样,把搞好通信联络视为第一生命。

有时,他骑着快马穿行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密集的炮火骤然降临,弹片横飞,一片火海,他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当炮声渐远,他从深埋的泥土里爬出来,找到自己的马匹,这才发现它行将死去,头贴在地上,通身是汗,四肢在不停地抽搐,只有眼睛还挣扎地睁着,他爬过去,抚摸着马唇,看着它,直至它眼中的神采在硝烟里流水样散尽。没有眼泪,站起来,继续赶路。通讯连里,早上出去执行任务的人,有的晚上再也没有回来。大家明白,都不说,只是在心里为战友默默地送行。

战斗一场比一场惨烈,每一寸阵地的争夺,都是血流成河的代价。阵地上布满了弹片,密密麻麻,像碱花样泛着银霜的寒光,尽管如此,无数的钢铁仍然从天空和敌方倾泻而来,把我方阵地一尺尺地削减,一寸寸地粉碎。每一次线路的中断,通信兵则意味着一次生死的历练。爷爷穿行在坑道里,奔赴着自己的目的地。他看到一个个牺牲的战友,年轻或略带稚气的脸上,定格着生命凝固的瞬间,痛苦中透着坚毅,不甘中含着不屈。没有人退缩,哪怕一个胆怯的人,也会变得勇敢,战争激发了人的血性,还有强烈的爱憎,还有内心的无畏和祖国的强大。

爷爷没有长眠在鸭绿江畔,凯旋归国时,只是用身体带回来几枚弹片。他给我印象最深的照片是一张军官照:军官常服佩戴,大沿帽,铜制镀金帽徽,肩章版面缀尉官星徽,细呢版面领章,帽子、肩章、军服上皆缀“有棱五星嘉禾肩章扣”。粗眉含笑,英气逼人,想必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候。

爷爷转业后的第一站是省城,然后从省城到州城再到县城,每一站,爷爷都工作不到两年,他总在不停地寻求调动,直至最后转业到乡里的一家乡办企业,因为它离着老家最近。由于多年接受军队的熏陶,地方上的一些事情看不惯,甚至是格格不入,最终,他成了单位可有可无的人,加之身体不好,干脆请了长假,专心致志地种奶奶的那几亩薄田。

没人理解爷爷这样做的理由,不仅村里人,包括爷爷的子女——我的父辈们,他们成人后,把爷爷的这一举动说成是家族发展史上最大的败笔,它改变了家族成员的命运,把他们从城市“发配”到了乡村。年少时,我深受这种观点的影响,就仿佛看见,多年之前,爷爷扶老携少地奔赴在回归的路上,在人生的颠簸里,在一次次的瞩望和期待里,过了一站又一站,直至回到他朝思暮想的乡村,然后,“咣当”一声,把我们家族的根基安放在了老屋里。

也许,饱经战火的人,对人生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爷爷为什么会那样痴迷于田园牧歌式的平静生活。爷爷本质上就是一个农民,他终生皈依并朝拜着土地,对乡土怀着无限的亲近。而我的农民父亲恰恰相反,这个共和国的同龄人,内心始终对政治充满了狂热的情感,对城市抱着梦幻般的向往。爷爷、父亲,他们奔跑着不同的人生方向,也决定着他们:一个终老乡村,一个寄居城市。父亲与爷爷之间,我与父亲之间都有隔膜,可悲的是,这种来自人生航向上的隔膜无法用爱来化解。

爷爷终生勤俭且贫寒。去世的那天晚上,离过年还有几天,他一边盘算着过年的花费,一边抬手拿墙上的算盘,手却突然凝固在空中,接着人便不行了。奶奶惊呼着:“你别吓我!你从年轻时就吓我……”爷爷无语,——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吓唬奶奶。

后来,堂叔从爷爷的骨灰里摸出三块弹片让我看,最大的纽扣般大小,锈蚀得没有锋芒。它们在爷爷的身体里寄生了40多年,已经磨圆了棱角,连同硝烟中的那些片段,都成了爷爷身体的一部分。那个傍晚,在如血的夕阳里,三枚锈蚀斑斑的弹片却熠熠生辉,它们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老屋,把整个院落涂抹得金碧辉煌,有一种涌动的情结,强劲且富有力量,在瞬间植入了这个家族绵延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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