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源泉与动力
凡是熟悉当代中国诗坛的,都会知道一个叫牛汉的诗人。几年前,《诗选刊》与一家著名的网站联合主办了中国首次诗歌读者普查活动,评选出20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诗人,有68万人参与投票,选出了十位诗人,牛汉名列其中。
“我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长/向下,向下……/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开花的季节/我跟枝叶同样幸福/沉甸甸的果实/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这是牛汉1973年创作的《根》的名句。此时,诗人正背负着“胡风分子”的罪名在湖北“五七干校”劳动。诗句中交织着痛苦和欢乐,向往与自信。读牛汉的诗,会让人联想,这么多内蕴丰富、颇具张力的诗句究竟来自何处?难道说是来自他那蒙古族人的血缘、几近一米九高的大个和那张刻满沧桑的面庞?当读过他那一本《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之后,就会理解诗人的源泉与动力,不仅仅是一个革命者的战斗情怀,还有那么多的民族灾难与家族眼泪。
读“自述”看到,诗人说他苦命的母亲就很不简单,这是一个出生后险些被摔死、长大后又死活不缠脚并成为全县第一个不缠足的刚烈女子。照她的话说,女人命苦,就是要硬一些。威震四方的阎锡山开渠占了他们家十几亩地不给钱,母亲竟敢揣着刀跑到阎公馆要杀阎锡山,敢领着孩子跪倒在水渠上去拦这“山西王”的汽车。1946年,诗人在陕西汉中被捕。父亲性格柔弱,听说儿子脑袋被砸烂了,一个人在家叹气喝酒,写悼亡诗。而母亲却从甘肃天水赶来,一身黑衣黑裤,是准备来收尸的。一看儿子还活着,便隔着两道铁栅门哈哈大笑了好一阵,黑牢里的儿子倒是哭了。
牛汉说,是父亲的生活情趣,对自然、对人生的美的敏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一生。因为他父亲也是受“五四”新文学影响的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能在油灯下朗诵郭沫若和徐志摩诗歌的文化人,是一个远离政治、孤独哀伤的革命同路人。自述说,父亲懂乐理,记得很多古老的乐谱,还会吹奏笙箫。诗人对美的寻找,就是在父亲的启发下开始的。父亲教儿子吹笙,说吹笙可磨练人的脾气。吹的时候,还一定要把手脸洗干净。练习的时候,父亲也很少指点,最多说一句:“摸透每个笙管的个性,用心好好琢磨。”这仿佛不是在学习吹笙,是带人进入一种更深远的精神境界。所以,吹奏时让人感到振奋,笙歌好像是从身体内流出来的,整个生命都感受到了美妙的节奏。
战争开始了,在枪炮声中,父亲带着诗人这个14岁的大儿子离别故乡,开始流浪,一直向西逃难。战火好像尾追着他们,难民队伍一路逃过了黄河。等渡过黄河坐在漫天风雪的潼关城墙上,隐隐望见河北岸赭黄色的隆起的大地,才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告别了自己的故乡。黄河把一切与故乡的真实联系都隔断了。遥望着黄河对岸苍莽而冰冻的土地,倾听着黄河悲壮的浪涛冲击着潼关古老的城墙,父亲哭了很久,热泪滴在积雪上,把雪烧出了密密的深深的黑洞。诗人说,泪居然有那样的重量和穿透的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眼泪?是一个家庭风雨漂泊、颠沛流离的屈辱眼泪,是一个民族山河破碎、大地失色的苦难眼泪。对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这眼泪一旦成为形象与意象,也许会成为永远不竭的诗的源泉与动力。如同诗人所说:“啊,童年,啊,童年世界里所有的亲人和伙伴,还有我们的村子,那个贫穷而野性的我的诞生地,我永远不会向你们告别的。我今生今世感谢你们对我的哺育和塑造。”他还说:“我牛汉在晋北乡村土生土长了14年,写了大半辈子诗,从表面上看,很少有直接写乡土乡情的诗,可是当我写出自己认为具有现代精神的诗,并不认为我背离了养育过我的乡土,一天也没有背离过。我的诗里,仍汩汩流着乡土的纯朴素质和顽强的民族性格。”
这就是牛汉,一个85岁的老人,不但用自身的经历来述说了他那血泪般的生活和悲壮的一生,还让无数诗歌爱好者更深切地读懂了他那用苦难与不幸、悲壮与苍凉所融会而成的诗篇!
《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
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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