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改革开放30来年的事，我想到了莲姑。

莲姑是我的一个本家姑姑，我们从小就叫她莲姑，她的大名是什么，没人去问过。莲姑今年快70岁了。每次春节回老家，我都要去给她拜拜年，聊聊天儿。

莲姑在我们村可是个名人。

她的有名，是因为她能干，作为一个女人的能干。

30多年前，她能用手摇开沉重的柴油机，开着“小蹦蹦”（四轮拖拉机）拉生产队员，去几公里外的黄河滩种地。在偏僻的平原农村，妇女开拖拉机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当时生产队里的人都啧啧称赞：“看人家这女人，多能，有力气……”

十年浩劫结束后，国家恢复发展，农村有了新气象。冬天农闲时间，大家没事干，村里准备成立剧团，活跃农民文化生活。妇女们怕羞，没人报名唱戏，莲姑就自告奋勇找到大队支书参加了剧团。没想到，莲姑就成了主要旦角。莲姑不能算美人，但眼睛大大的，很有神；莲姑的嗓音不是很亮，可她的脸型好，扮相很俊俏，大家都愿意看。她唱的都是古装戏，像豫剧《三请樊梨花》、《辕门斩子》、《穆桂英下山》、《穆桂英挂帅》，从大年三十下午开始在村里的戏台上演起，一直演到正月十五。看戏的人黑压压一片，不时有人对扮演樊梨花、穆桂英的莲姑喝彩叫好。

莲姑演戏出了名。附近的村子也请她去演。有一天下午演《三请樊梨花》时，不小心崴了右脚，疼得厉害，扮演薛丁山的演员就劝莲姑休息，莲姑说：“那可不中，咱一停演，老百姓就不愿意了，大冷天的，人家白来了。”莲姑强忍疼痛，坚持把樊梨花演完，虽然台上走路、武打动作有些变形，影响了演出效果，可观众们还是掌声不断。到了晚上，莲姑在脚上贴了几张膏药，又接着演《穆桂英挂帅》。因为海报早已经贴出去了，不能悔场。第二天上午，莲姑又按约定去村北的部队驻地慰问演出，虽然只有二三十个通讯兵，可莲姑一点也不马虎，认认真真地演了《辕门斩子》。驻地的战士们非常高兴，还给大队送来锦旗，表示感谢。

土地承包到农民个人手中时，莲姑家分了5亩多地，一家人勤谨劳作，耕种犁耙，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偏偏这时候，莲姑的丈夫得食道癌去世了，留下上万元看病的债，像一座大山压在莲姑一个人身上。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六七岁，小的男孩还没上学，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孩子们的学费无处着落，整天东挪西借。闲的时候，莲姑就琢磨着能再干点啥事挣钱养家。有一次赶集，她发现一些卖东西的人提着带拉锁的黑皮包，又新颖又实用，她想，现在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这种手提包可能会有很多人需要，看上去做工也不复杂，自己也能做，便上前打听提包的价钱，查看款式，问用的什么皮革，有没有衬料，等等。晚上收拾完家务，照顾好孩子们睡下，莲姑就找来一些废布头，照着白天见的皮包的样子，在缝纫机上做出个布提包。她提着包在屋里兴奋地转来转去，半夜没睡着觉。星期天，她揣着100多元零散的钱，和大女儿步行10多公里去县城采购了皮革、衬布、针线等原料。就这样，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缝制提包，逢集市时就自己带着自制的提包去卖，售价比别人的包便宜两三块钱，一个月内，第一批17个皮包全出手了，净赚了32块钱。

一个40岁的农村妇女搞起了手工业，还自己摆摊卖皮包，在村子里可是出了风头，街坊邻居对莲姑更是刮目相看。半年后，莲姑售出了四五百个手提包，成了村里甚至全乡有名的“皮包专业户”。过了一年，县里召开勤劳致富表彰大会，莲姑作为乡里推荐的“致富带头人”，披红戴花上了县礼堂的主席台，从县长手里接过了奖状，还获得一辆五羊牌自行车。莲姑的名声更响亮了。她的提包做得也更漂亮了，皮包正面印上了装饰图案，有的还贴上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的美术字，显得洋气很多，销路也从本县扩大到了周围的几个县，甚至郑州、开封、洛阳等城市也有要货的，只是莲姑的产量太小，无法满足更多客户的需求。莲姑做皮包不雇人，都是自己跑开封、郑州等城市和皮革商谈购买原料，回来后自己制作。后来，她改变了销售方式，不再上街卖，而是批销出去，省却不少事。

说来可喜，做皮包成就了莲姑的姻缘。莲姑在邻县推销皮包时，认识了当地一位机关干部老李。老李50出头，人长得高大和蔼，性格爽朗，一来二去，俩人情投意合。因为怕街坊邻居说闲话，自己的孩子又多，不好拖累人家老李，莲姑迟迟不提再嫁的事。过了两年，大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二姑娘又准备考大学，自己要做皮包生意，地里还有一堆农活，实在忙不过来，莲姑觉着身边有个拿主意的人会更塌实些，才和老李结了婚。因为孩子们不愿意去外县生活，莲姑婚后仍住在自己家里，老李经常过来帮忙，负责推销皮包，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一年后，莲姑家里推倒了老房子，盖起了窗大门宽的全砖起脊房，屋内水磨石铺地，光光亮亮，让村里人很是羡慕。

没想到，三四年后，莲姑的皮包生意不好做了。几年间，中国的经济、社会有了大发展，大量的新鲜、时髦的东西涌进了乡村，莲姑做的皮包不但在城市，就是在农村也不再新鲜了。农村的生活已经大大改变，村里竖起了路灯，胡同里的土道修成了水泥路，还专门有人定期到家门口收垃圾。莲姑也过了50岁，眼神有点不好使，不能再熬夜做皮包，她果断地停止了皮包生意。

上世纪90年代初期，莲姑干了两件事：办了一个幼儿园；买了一部小型的小麦收割机。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却有着内在联系。

那时候，村里的年轻人被外面的世界吸引，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了，很多人去了建筑队，有的搞起了运输，也有人南下进了工厂，还有的整年在外面跑买卖做生意，家里头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莲姑想的是，城里的孩子从小就有好的教育，个个聪明，俺农村的孩子也不能打小放养，没人管，咱办个幼儿园，不图挣钱，认认真真教学前班孩子一点东西，怎么着不能让小孩子荒着。莲姑拿定了主意，让高中毕业的三姑娘教孩子学文化，唱歌跳舞做游戏，还添置一些玩具、图书，就在家里开办幼儿园。两三个月后，园里就来了十几个学龄前孩子。到现在，幼儿园孩子也比过去多了，又请了一个高中生来当老师。

莲姑在村里不是第一个买收割机的，但50多岁时摆弄机械设备，这还真不是一般农村妇女能想得到的。小麦成熟时节，在外工作的很多村里人不能回家收麦子，过期不割，麦粒就会掉在地里，因此必须抢收抢种，而高效率的收割机就派上了用场。莲姑买收割机并不是自己开，是让已长大的小儿子学点本领。如今，成家的儿子不但有小麦收割机，还购置了点种机、玉米收割机、脱粒机，村里人再也不用进行高强度的田间劳作了。

如今，六十七八的莲姑已经赋闲，平时主要是帮忙给幼儿园孩子做做饭。她依然硬朗精神，穿戴整洁，见了面还高声和我打招呼，问我啥时候从北京回家探亲来了，快来家坐坐。我呢，只要是有空回农村老家，一定要去看看莲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