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热烈红
元稹一首《菊花》,爱者甚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不是我不爱菊花,而是我为茶花抱不平。哪里是“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开后,茶花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火一样熊熊开呢。
茶花不是特别高大,矮墩墩,胖乎乎,我没有看到过茶花树,像枫树枞树箭一样直插云霄的。茶花树或是不能,或是不喜欢一杆冲天,茶花树喜欢百枝齐举,旁逸斜出。茶花树是一抱一抱的,茶花树想的不是离天三尺三,而是离地三尺三。
待到冬来腊月八,菊花杀后茶花笑哈哈。气候入了冬,茶花却开始含苞了。北方朋友说,北方进入冬天,大地不见一点绿色。这么说来,还是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冬来山野绿如蓝。
茶花非嫩绿嫩绿,而是老绿老绿。一棵茶花树站在冬日里,团成一团绿,很多茶花树站在一起,那全是绿团团。形象不高大,也有好处的,至少大风大浪来了,它们挺安然的。大雪压青松,我见过青松都曾被雪压垮,茶花还是童子功站桩,蹲身立于冬。
茶花含苞,苞有些大,比鸡蛋小,比鹌鹑蛋大。茶花花瓣多,花瓣大,花苞自然须大。初冬,很多茶花树等不及雪来,率先开放。前几日,我在小园香径独徘徊,见到好几朵茶花绽放,花朵手掌大,一层层,一重重,半展掌半收拳,半隐身于绿叶,半伸头于空中。茶花不是喜欢显摆的,奈何美丽藏不住,茶花以惊艳之姿,献身在野。
我见到的这茶花,可否称得上早茶?若是梅花,定有诗人嗅鼻而来,一支鹅毛笔,倩佳人磨墨铺纸,作一首《早梅》了。我是没搞明白,早春更早处,茶花凌寒盛开,何故无人来咏早茶花?仲冬所见这朵朵茶花,粉白色花瓣,重重花瓣拥成一团,看上去蛮重的。伫立良久,贼心起过几次,没下贼手,只是一双贼眼,饱了些贼眼福,傻傻地看着冬月茶花独喧妍。
茶花树有很多种,都是在冬天开的,有些是年前,有些是年后,有些正是过年那时候。茶花树花色缤纷,花瓣百型,都大朵大朵开,都大块大块开,好像视漫天雪为无物。雪是花的杀手,风是雪的帮凶,风雪凌虐山川草野,百花皆被杀。茶花傲雪,雪不来我还不开,雪一来我一定要开。风雪来得正紧,茶花开得正盛。
我老家小院里那棵茶花树,不高,不大,立在那里,人一般高,人一般大。开起花来,百十朵地开,树叶翠绿,过年前个多月开花了,年后还可开个多月。开的是红色花,红绸布一样的红,半显半隐,半藏半露,既娇且媚,欲放还收,在墙角边自矜自持,自开自赏。若薄雪片片,漫天飞起,见一片白里一棵绿,一棵绿里数朵红,真是诗意般爱煞人了。
我见过更诗意的,前年吧,湖南也是雪花纷飞,鹅毛大雪整夜整夜,下得好紧。漫天皆白,田野山头都铺了一层棉花,铺天盖地的白,惊天动地的白。假日闲人慢起床,披衣楼上望原野,望足了原野收回目光,见墙角那棵茶花树,也是满头白雪,盖了树冠,雪花深处,茶花红艳艳,扑闪扑闪。雪出火而火不灭,火燃雪而雪不融,绿底子,白面子,红点子,是一幅绝色国画,是一首绝妙唐诗。
茶花处处,茶花朵朵,那么惊艳的存在,元稹如何说菊花开后便无花?王荆公又如何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分明有茶花在热烈地开。秋来论菊,冬来论梅,秋去冬来,隆冬还有茶花,茶花却不上冬日花谱,不上画家画布,不上诗人诗廊,这有何解?袁枚论温庭筠与李商隐,或可借其道理来解,“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门人曰:‘诗须学韩(韩愈)苏(东坡)’,一读温李,便终身入下流矣。”袁枚笑道:“如温李方是真才,力量还在韩苏之上。”袁枚此论一出,“太史愕然”,不用愕然,“韩苏官皆尚书、侍郎,力足以传其身后之名,温李皆末僚贱职,无门生故吏为之推挽,公然名传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韩苏之上乎?”菊梅都有力量在推挽,茶花不怎么入诗眼。
菊花梅花在文学史上开得热烈,茶花却开得有些寂寞。菊梅坛野开得都很热烈,茶花在坛里开得寂寞,在山野却开得热血沸寒地,热泪盈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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