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夜
我单骑走川藏的第八天上午,到达色季拉山脚下的普拉镇。色季拉山位于西藏林芝市境内,是一座原始森林覆盖海拔近5000米的大山。
过普拉镇后的路在阴翳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蜿蜒上升。路旁古木森森,枯藤倒挂。这条路本就少人行,又值藏、汉新年,我推着单车跋涉一天也没有遇到一个人。黄昏时分飘起了雪,暮色提前降临在林海之中。这时,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烟火,便急忙赶过去。
山路转弯处,一条清泉从密林深处汩汩流出。泉旁一棵古杉下,站着三个藏族男子,一个二十多岁,另外两个四十来岁。旁边,石块支起的灶里燃烧着柴火,石块上放着一只铁锅,一个十五六岁的藏族姑娘蹲在那里,用一只布口袋把火吹旺,潮湿的木柴冒出浓烟。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不停地用勺子在锅里搅着,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拿根木棍敲击着枯枝上的积雪寻找木柴。古杉的另一边,一片积雪刚被清除的地方,堆放着几大包行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坐在行李中间,奶着襁褓中的婴儿。
他们各自忙着,似乎没看见我。我走过去,问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人,今晚能否翻过这座山?
“翻不过去!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停下来的。再上去风更猛,人都站不稳。”他汉语说得很好。
“你们今晚怎么办?”我问他。
“就在这里支起帐篷过夜。”
“我可以在你们帐篷里过一夜吗?”
他扭头与其他人小声用藏语说了几句,转过来问我有没有被褥?我说没有。他想了一会儿,说:“总可以凑合一下吧。”
悬着的心落地。望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我心里涌起暖流。
雪越下越大。大胡子催促小伙子把帐篷支起来。小伙子招呼我和他一起,带着锋利的砍刀走进密林,他敏捷地爬上一棵大树,挥动砍刀,几下子便砍下几根支撑帐篷的长树枝。抱婴儿的女子靠古杉树站着,弯着上身为婴儿遮挡风雪。大胡子大声指挥众人搭帐篷,两个不停为大人拿东西的姑娘忙得不亦乐乎。小女孩不小心在雪中摔了一跤,逗得大家开心大笑。看着他们如此快乐,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在海拔近5000米的大山中。
帐篷搭好,潮湿的地面铺上了厚厚的枝叶。这时,茶烧开了,饭也做好了。饭锅端进帐篷,我们抖掉身上的雪花钻进去,围着饭锅坐在枝叶上。大胡子掌勺,盛满每个人的饭碗。我没有碗,他把自己喝茶用的大铁缸递给我说:“来,用这个!”是咸粥——稀粥中放了盐、辣椒粉、野菜和牦牛肉。大家捧着热气腾腾的饭碗吃得津津有味。
“不论天南地北,走到一起就是一家人!”大胡子在往我茶缸里添饭时,一本正经地说。
天黑了。饭后我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白酒和几包小菜。一见有酒,大胡子便来劲了,“哈,有酒!”他嘎崩一下把瓶盖咬开,仰起脖子连喝两口,眯着眼抿抿嘴,突然拉开粗犷的嗓门,唱起了流浪之歌。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歌声透过帐篷,在飘着雪花的大山里回荡……
大胡子一边喝酒,一边讲起了他们的经历。原来这是一群流浪艺人,常年漂泊,帐篷便是他们流动的家,他们的孩子在流浪中出生,也在流浪中成长;每到一处,两个姑娘唱歌跳舞,小伙子弹奏简朴的藏式吉他,就这样,翻过雪山,穿过森林,越过草原,从一个城镇走到另一个城镇……
闲话伴酒时间短,很快两个女孩就打开行李,几张厚软的兽皮铺在枝叶上,又拿出几条被褥。
其余的人都睡了,我和大胡子坐着喝酒。热情豪爽且身躯魁梧的他,在络腮胡子后面透着刚毅,说笑中眼睛会突然透出一股冷峻的目光。我觉得他可以在任何猝发的事件面前镇定自如。夜深了,我们喝干了一瓶白酒,第二支蜡烛也快燃尽,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们走南闯北、充满传奇却又如日常的生活。
睡前,我钻出帐篷看,万籁俱寂,大雪仍旧纷纷扬扬,雪光里林立着古木的黑影,帐篷口透出的一缕烛光,照在帐篷前的雪地上,光影里,雪花晶亮凌乱地飘舞着……
当我被一阵喧闹声惊醒,已是次日黎明。天还没亮,雪已停了。外面篝火燃起,红光映在雪地上,小姑娘蹲在火堆旁,用布袋把火吹旺。大胡子站在旁边的雪地上,仰着红光映红的脸伸个懒腰,然后把双手拢在嘴上,对着远处扯开嗓门吆喝了几声,大山里回荡着他粗犷的声音……
茶烧开后,每人喝碗滚烫的咸茶,便拆掉帐篷出发了。他们每人都背起一包行囊,留给我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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