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送别
确认“人之不在”,总会滞后延迟,然而再遭遇一击闷棍。
即便我在棺木之前磕了很多头,也同她年迈的哥哥们看了她最后一眼——双眼紧闭、面容安详,都没能在心中确认“她不在了”。面对前来悼念者,眼泪机械地流下,在每一个合适的、需要的场合。
出殡仪式开始前,知客说,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回头。然后,我们相互提醒,不要回头。这应该是延续成百上千年的民间风俗。
清晨,哀乐响起,第一串鞭炮炸开,纸钱撒向空中,我木然迈出了第一步。作为长孙,我举着主花圈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突然,眼泪不受控制流下。那是一瞬间的事。我就是在那一刻得以确认,心脏如锥刺痛。
奶奶离开了。
认识的一位女诗人写过一首诗,名为《送别》:“你四面八方的子女在哭泣/你男女老少的乡邻抬着你/往天那边赶/风吹麦浪此起彼伏/鞭炮震耳欲聋/你得到了/这一生/最大的热闹与荣耀//你不会知道”
诗人说,这是送别外婆后写下的。那句“你不会知道”,就如同闷棍。
她不会知道——我们在雨后送别,泥土新鲜松软,曾经耕作过的土地杂草疯长。
我对奶奶的很多记忆是模糊的,疫情缘故我们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面对她的儿女,我也没曾问过。
反复聊起的只是那个早上的事情,在发现她倒地不起后,仓促间送到医院,急救之后医生让家中长子开始准备后事。留着最后一口气,赶往老屋,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养育出五个子女的地方。车尚未到,也未曾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她就闭上了双眼。
不能言语,没人知道她最后在想什么,心里还挂念着什么。一同经历苦难的丈夫在16年前的冬天离开她了。不算远的故土多年未回,大概是遗愿之一二。儿女谈不上有多大的出息,长孙开始接受循规蹈矩的生活。
我在书里读到一句话:死亡,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而世界依然存在。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还有一句:一个普通人的死,真的就是结束。
一个普通人,曾经拥有的,只是她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生活。对于经年不在身边的子女或者孙子孙女来说,那是很少真正进入过的生活。随着她闭上双眼,她与那生活一起不复存在了。留给生者的,只有惋惜哀痛。
我们难道只是靠着血缘与亲情维系着记忆吗?应该还有的,然而对于老年多病、寡言少语的老人来说,曾经鲜活的生活记忆,一点一点被吞噬、被消磨,如一朵枯萎的花。
倒是关于过世多年的爷爷和外爷,在时间的沉淀之下,些许记忆开始清晰起来。于是在与亲人的交流中,不断得到佐证与丰富,然后进一步拓展,又有了新的记忆。像一棵树长出新的枝丫。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当夜深人静敲下这些词语时,悲恸涌上心头。我怎可遗忘呢?
那天是清明,接到父亲的电话,事后我确认了时间是9点09分。
一个本来是悼念亡者的日子,一个离她生日不远的日子,也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我正在江南,在所住民宿的屋顶,刚刚拍了一朵小红花。一朵普通的红花,盛开在春天。
“多么苦难的日子里,你都已战胜了它,送你一朵小红花……”从老家回到北京后的某个夜晚,听到这首《送你一朵小红花》,独自嚎啕。
两位老人在离别多年后应该重逢了。我的父亲再也没有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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