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早些年，这话很流行，消费主义、怀疑主义、精致利己主义，各种主义、各色人等，似乎都能从中找到“精神养分”。

但我理解，昆德拉这句话绝不是鼓励不思考的意思——事实上，思考是人的尊严所在，帕斯卡怎么说的来着，“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在一个消费横行、流量至上的数字时代，“思考”一词很容易被遗忘，被误解。个中道理并不复杂，思考似乎不是必需的。思考很累，有时还令人痛苦。人，不思考，好像也能活得很好。

有鉴于此，一个视频访谈节目，动不动把思考、怀疑、意义等挂在嘴边，当然也不是一件讨巧的事情。

《十三邀》似乎就是属于这样的节目。主持人许知远扮演了一个询问和质疑者的角色。他喜欢设定某种理想主义的立场，一旦发现嘉宾与自己设定的立场相悖，就会去不停地追问，毫不留情地质疑。这也导致各种“尬聊”，从被马东狂怼，到面对俞飞鸿的失态和窘迫，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从诞生之初，似乎就生不逢时，并遭遇各种争议。甚至连他的颜值，也经常被作为调侃的材料。

但有趣并吊诡的是，在当下这样一个时代，争议即热度。作为一档小众节目，《十三邀》并未就此“倒下”，争议大的几期节目，反而收视不错。到今天为止，《十三邀》已经做到第四季，已算“长寿”的了。

最近几期的《十三邀》，似乎争议不多，但却不乏亮点，尤其是对历史学家许倬云的采访，出人意料地让人醍醐灌顶。我罕见地看了两遍，每一次都非常感动。

许倬云以88岁的高龄，矮小的个头，拄着双拐的伤残之身，面对镜头，却说出诸多振聋发聩之语。置于疫情之下，这些话似乎更有深意，更能引人思考。

比如他批评今天的知识分子，是cyber（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认为今天的教育，教出来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今天的文化，是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是个导演导出来的文化；他亦不回避，当今世界的全球性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依然要去寻找，“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要有一个远见，超越你未见”。

访谈中，许老先生不只是有批评、期望、寄语，他亦有孩子般的笑容，潸然而下的泪水。他的批评，不可谓不尖锐，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深情、真挚，没有一个观众感觉被冒犯，反而得到一种久违的共情，一种闪耀人性之光和人文情怀的动人。

最打动我的是，访谈快结束时，老人现身说法，说自己这个“伤残之人”，“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残废，不败不馁，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他（才）会想想，为什么他过日子，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

“往里走，安顿自己”，寥寥数语，却字字锥心。这是许倬云个人的解决方案，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在喧嚣的时代里，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要反躬自省：我们有多久没有“往里走”了？我们安顿好自己了吗？

我喜欢这样的《十三邀》，一个放下骄傲、虚心聆听的主持人，一个洞察历史真相、知无不言的长者和智者，他们的对谈，自然而诚恳，只提出问题，不负责答案，但是，这已足够。

影像有其魅力，亦自有其局限。我们还能指望一个四十分钟的视频，能给我们更多吗？如果真要“借智”，还是要沉下心，去读许老先生的书才对。

当然，如果有人因为视频节目，转而去找许老先生的书看，也绝对是好事一桩。在八卦、鸡汤横行的年代，或许，我们还真应该庆幸有《十三邀》这类节目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