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祠
飞到惠州的次日上午,便去拜谒苏东坡祠。天高云淡,艳阳普照,竟好似北京的夏日。仰面四望,亭阁参次,很喜欢新修建的苏东坡祠,临流而筑,倚岭而修,仿佛像屈原祠,屈原祠高高矗立在三峡江波之畔。想不起还有哪位贤人的祠庙会在江边,虽然苏东坡祠的海拔没有屈原祠那么高。但德邻碧波,在祠内临江而建的娱江亭上凭栏眺目,不由得颌首赞叹:东江之水流兮,可以忆先贤。
苏东坡贬谪恵州,于白鹤峰择地筑室以为终老之地,有诗为证:“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迁居》),据说苏东坡履痕所至的地方,只有这处居室是他亲手规划筹建的。惜乎仅入住两个月,朝命下,再贬儋州。长子苏迈携眷在此居住了四年。遇大赦,始随父而去。人们感念于苏东坡对惠州的遗泽,建祠以祭,近千年俎豆馨香,不绝于祀。只可惜在抗战中被毁,仅仅留下荒芜的地基。2012年开始重修,2018年正式开放。
数年前我曾至惠州,那时苏东坡祠还没有修复。这次受邀参加惠州东坡文化节和采风,研讲《苏东坡与屈原》。在研讨会上,听一位惠州学者谈到:苏东坡祠自建成以来,历朝历代共修葺过三十多次,平均二十多年一次,这在历代各地名人祠庙中是极为罕见的!2012年发起重建苏东坡祠的倡议,竟无一例反对意见,一致通过,这在全国文物修复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由此可见惠州人对苏东坡的尊敬与热爱。
历朝至清末,据统计共有六百多位名人诗家至苏东坡祠和惠州西湖,留下大量诗词,这和苏东坡在惠州写下的五百余篇诗文,皆成为惠州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珍贵文化财富!真是:“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苏东坡祠右侧还有个悬山砖木结构的仿古建筑,我穿过院廊,见屋上悬额曰:三贤祠。乾隆年间重建苏东坡祠寝斋,当时的惠州知府顾声雷筑室供奉苏东坡、陶渊明、葛洪为三贤。中国过去几乎每处地方都有三贤祠,或更多贤人,诸如“四贤”“六贤”等等,例如我去过湖南望城,那里的三贤祠即是供祀屈原、贾谊、杜甫,即在此地出生或在此地留下遗迹功业的贤人。
古人云:“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我揣测此言或有隐意,文人不出仕,便辜负修齐治平和兼济天下的本质。苏东坡是大文人,但入宦海,直言谠论,以忧天下为出世,遭谗嫉而不免,故一生颠沛终殁。其非小人,忠直不改,故不可于官宦沉浮中如鱼得水。《宋史》苏轼本传的论定很准确:“(苏轼)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但后人却会怀念他,尊敬他,纪念他,修祠以祀,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全才式的大文人,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耿直的大忠臣,在古代不是每一个显宦或才人都能得到祀为贤人的至高荣誉。
苏东坡刚贬到惠州时,很惊讶当地人去迎接他,这当然是他的才名远播而致。但是我想去迎接的必是有文化的士绅,不识字的农民大概不知道苏东坡吧?真正让老百姓们知道他,感恩他,是他为当地百姓们做了不少民生实事。
苏东坡被贬谪惠州,“不得签书公事”,没有了实权,但俸禄待遇还是有保证的,如果他悠游山水,明哲保身,韬光养晦,当然可以浮生且过。不多事等于不惹事,不给政敌攻击口实,等于有机会离开贬谪地开复官职。但他深怀兼济天下的襟抱,不因身处逆境而休止,仍然不改初心,不停地为百姓造福。
从改造丰湖(西湖),为方便百姓出入,始倡修“两桥一堤”(东新桥、西新桥和苏堤)。看到当地民众插秧技术和工具落后,亲绘插秧船形图,请工匠制出推广应用。他偶在香积寺见到溪流落差很大,想起设计水碓、水磨,教百姓舂米、磨面。看到当地百姓因瘟疫、瘴气缺乏医药,他到处搜罗药品为百姓治病。军士占用民房,他也会记念在心,极力调解。修桥缺款,他自己和家人解囊相助……
三年的遗泽遗爱,百姓的心里是有杆秤的,建祠也不是随便哪个人说了算。在封建时代,为一个人建祠,很慎重,地方长官、士绅、百姓都要同意,除包括官员带头集资外,官府也会相应拨款,要上奏朝廷核准。忤逆民意像魏忠贤之流的建“生祠”,下场只能最终是被愤怒的百姓拆毁。
想想吧,从建苏东坡祠历近千年的岁月里,历朝历代的惠州人,隔二十年左右便会修缮一次,无论正朔交替更新换代,无论不同籍贯的官员到惠州主政,惠州的在任官员、士绅和百姓,对苏东坡都会永远发自内心的爱戴、尊敬、纪念,将苏东坡对百姓的真诚挚爱,一代又一代化为馨香,传诵千秋!
阳光明媚,林木扶苏,暖风吹拂,江流荡漾,虽其建筑格式未必如旧,但终于有了一个对先贤可供景仰的徘徊凭吊之地,于惠州,于普天之下来惠州的游人,功莫大焉,益莫大焉。出得苏东坡祠,口占《浣溪沙》一阕,以抒不枉来此一观的沉思:
叹息足观不作文,
谪浮宦海几沉沦。
词篇仅供后人吟。
亭下清流长逝水,
峰前碧色欲为邻。
熙熙攘攘可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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