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火车

40年前,安徽小岗村还是个著名的讨饭村,深圳还是个偏僻的小渔村;而我们,太行山旮旯的很多大人孩子,还不知火车为何物。
对火车最初的印象,来自海碗爷爷。他早年贩皮子走南闯北,又爱拿这些向村人炫耀,大家都唤他“大嘴”。
有天他讲到了火车:
“哞——一声牛叫,那大家伙由13头牛拉着,呼啦啦开出了北京城!它是大黑脑袋,嘴里喷白气儿。跑起来带响儿,哐当,哐当,哐当!半天功夫就到了咱临城!那车篓儿长啊,从村东能伸到村西。咱村人都上去,也占不满一半儿!”
这个话题激起一片惊叹!
有人问:“咋是13头牛?”
“那车大——呀!每边6头,中间1头!”
“那牛半天跑八百里?比千里马还快呀?”
“哼,那是北京的牛嘛!”海碗爷哈哈大笑,薄薄的耳廓,兴奋得一跳一跳的。
火车,就这样以怪物的形象植入了我的记忆。
1986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算是跳出了农门。我爹一高兴,就带我们去了县境最东端的镇内,专程看火车。那里,京广铁路擦边儿而过,人们对火车已见惯不惊。亲戚说,他们看时间不用手表、闹钟,花那个冤枉钱干嘛,火车的鸣笛就是钟表!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孩子该上学走了……都有合点的火车。一声长笛,就知道。
我羡慕着,赞叹着,可那火车老也不出现!正疑心是不是不来了,忽听一声嘹亮“牛哞”从北而来,紧接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露了头!它“昂”的一声,吐了一团白汽;慢下来,经过我身边,我听见它由“哐且——哐且”变成“紧——宽”“紧——宽——宽”,絮叨了一阵儿,终于缓缓停下。
哦,除了没牛拉着!它真像海碗爷爷说的那样!
我羡慕着那些上下车的人们。他们有的携两三个包裹,衣角拽着一个小孩子;有的背一个鼓囊囊的口袋,回首呼唤着人群中的家人。有人捉着鸡鸭,有人拎着篮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个袋子,那袋子蹭过我的腿,里面发出了尖锐的猪崽嘶叫。
一个人嘟囔说:“这都站了几百里,娘哎!可累死我了!”
他们从车厢里挣脱,像刚走出一个疲乏的故事;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多幸运,毕竟他们坐上了火车。
参加工作后,坐火车的机会多起来。1993年,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到承德参加一个语文教学研讨会。那次我们早早托人到石家庄买了开往承德的7762次车票。
一到火车站广场,我的眼睛就有点不够用,广场那么大呀!我看到很多蛇皮袋、皮包、桶盆、折叠凳……五花八门的行李,散放得一堆儿一簇的。有人在地上铺一张报纸,坐着养神儿;有人啪啪跑着赶车,婴儿袋里装着她的小孩;孩子小脚丫拍拍打打,“咯咯咯”笑得像朵花儿。
我们排队,检票,进站,个个背着大包,匆匆寻自己的车厢,生怕被火车抛下不管。
终于登上那四级铁梯,我又累又热又新奇!还没来得及细品味,就觉得热气、汗味,一股脑儿扑来;我的汗也很配合地涌出来。大汗淋漓里,找座位,坐下,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南腔北调。
这真是声色味俱全啊,车厢成了一个杂烩蒸煮的鼎,快要煮沸了。
火车启动,缓缓驶离,头顶的老式电风扇开始摇晃,“嗡嗡”地搅动着车厢里的气流。终于,窗扇被人合力提起,对流风呼呼扑进,闷热消散了一些。
对坐在“L”形硬椅上的人们,先是用眼神触探,不久气场便活络起来。我对面的大姐,知我去承德,问我先前去过没有,知不知道避暑山庄;另一侧窗口的女人和对面青年各用自己的方言交谈着。喝酒吃鸡的胖子,光脊梁扇蒲扇的老汉,握着书的少女,捧着玻璃杯凝望窗外的“眼镜先生”,脑门上贴了纸条打扑克的男女,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的人……车厢,嘈杂、热火却又其乐融融。
那次,我一张硬座票,11个小时旅程,一切都被火车载着跑,过桥梁、田野、村庄、河流。没有窗玻璃的隔挡,景致格外清晰。只是那风硬硬的,打得脸麻酥酥。无意间一抹,竟一手黑灰。
之后,行程越来越远。2014年去桂林,乘坐的是北京往南宁的“K21”次。桔红色车皮,有空调;购票也不再东跑西颠求人代购。网络上,一键搞定。
据说,这一年我们国家火车提速已有6次;但我们这辆车车速不太快,一程25个站点,我们将在火车上度过近24个钟头。因此我们选了卧铺。第一次走进卧铺的小格子间,好似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身心全部交付后的那种从容和悠闲。
格子间大多时候很安静。除偶尔寒暄,人人由一部小小手机与车厢外的世界相连。下铺与客户谈生意,嘴里蹦出的是“钢材”“保暖材料”“订金一千万”;上铺,该是沉浸于恋爱中,对着手机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冒火。
这些声音不经意就灌一耳朵。一切安静下来时,咔嚓咔嚓的行进曲,就及时予以补充。车至武昌站,已是夜深,火车在此停靠22分钟。我侧身卧伏在窗边, 轻轻撩起窗帘。窗外迷离的灯火,瞌睡了似的;夜气似一匹灰色丝绸,裹住了时间。拖着拉杆箱的人,来来往往,世界半睡半醒地已经出发。
乘火车的感觉,越来越舒适。2016年深秋,我赴辽宁参加笔会,网上购了和谐号“G1290”动车票。在明亮大气的石家庄新火车站,我搭上这趟武汉至长春的动车北上。
身边的旅人,几乎都失去了携大包小包的兴致。大家至多一个拉杆箱,一个小背包;潇洒者,甚至拎部手机闯天下。我们按票入座,通过宽畅的走道,再也看不到站着、蹲着、坐着的人。一路过去,如行平地,没有颠簸,没有摇晃,没有阻挡,闲庭信步般逍遥。
找到座位,打开小桌板,调节好靠背的角度,坐下。人在旅途,胜似休闲。
车厢的滚动LED显示屏上,很快显示出:268km/h。耳畔没有嘈杂人声。“哐且哐且”,那久远的吟唱,也不复出现。牛哞,已成为永远的历史。入耳,是轻柔的广播,是车体穿越空气“刷刷”的摩擦声。
我安静地听着广播,知道就在这一年,中国高铁运营里程超两万公里,成为世界上高铁里程最长的国家。时速二百公里乃至三百公里以上的动车组列车,不断投入运行。
和谐号,复兴号,拥有更尖端技术、更快捷速度、更舒适乘坐体验的动车,将不断出现在百姓生活中。
我似乎看见城市和乡村借着绿树丫杈般的铁路网,完成了历史性的对接;也看到承载无数希冀和憧憬的车轮,以不可阻拦的速度和力量,穿越70年峥嵘岁月、40年改革开放,驶向新时代的——中国梦。
配图 赵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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