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汪,汪豆腐
当舅爹别着烟袋端着小白铅盘从东边的小路笑眯眯走来,我就知道中午有汪豆腐吃。
这时候通常是冬天的清晨,牛羊狗鸡的叫声和远处公路的隐约车声将冬闲的农人们叫醒,鹅黄的朝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流金。
舅爹,又去豆腐汪家哩?我问,口里呼出一圈白气。
是哩,这是出模子的头一瓦豆腐。舅爹吸了一口烟袋,也呼出了一圈白气。
只见那两块豆腐装在小白铅盘里,还丝丝缕缕地冒出热气。舅奶踱过来接了,掐下一小块塞到我的嘴里。
接下来,舅奶就去备料了,小葱、姜丝、干辣椒、猪油、猪油滋(就是猪肉熬完油后剩下的肉干)或者小鱼干。舅奶将它们一一摆在案板上,再把豆腐托于掌心,横一刀,竖一刀,切成略大于指甲的薄片。
在舅奶忙碌的过程中,舅爹和我坐在门边,看太阳一点点升高,变暖。舅爹向烟袋锅里压实了烟叶,讲起了豆腐汪的故事。
这豆腐汪,指的是邻村一家会做豆腐的汪姓人家。据说这家人是抗日战争时期从南方某地逃难而来,淳朴的当地人接纳了他们,还想办法给他们挤出了一些田地,但汪家一直没丢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豆腐手艺。
舅爹说那可是件苦营生,自古道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你得提前一天泡黄豆,然后半夜里磨黄豆,再把黄豆浆放在纱布里摇啊摇,然后点卤水,倒进模子里压成型。这所有的工序,得在天蒙蒙亮前全部完成。
我曾经在天还未完全亮时去过豆腐汪家。一面写着“汪”字的小小旗帜斜插在门脸边,移动木板的窗户打开,豆类特有的腥气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即便在严冬,里面的汪家人也是单衣单裤。
天虽未明,外面已经排了好几个乡邻,老人居多,边聊边等。一来刚出的豆腐滚烫好吃,所谓一烫抵三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二来也是讨个吉祥的头彩,尤其是年根儿或者哪家要办喜事、做生意开业,都会早早来买点豆腐,图个“都福”、“都富”的谐音。
送走了上门的头茬客,豆腐汪家就会兵分三路,各自取上几板豆腐,沿着附近的村庄叫卖。来我舅爹舅奶这个村的,是豆腐汪家的户主,也就是舅爹口里的汪大爹,但村里人还是愿意喊豆腐汪。
汪大爹当时60来岁,矮,壮,古铜色的脸,粗亮的嗓门,常年拖着一双黄胶鞋推着独轮车叫卖。他的叫卖声很有特点,拉长了尾音,“豆腐”两个字,经他的变换,村邻们听成了“豆腐汪”、“豆房”、“都富”、“都福”……
一到村子里,汪大爹就被围住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给钱也成,给豆子也中,分别扔进挂在两边车把上的褡裢里。他一边称称,一边口上总要念叨着,“称高高着哩,这豆腐。”遇有相熟的老头,汪大爹会指向冒着火星的烟袋:他大爷,给抽两口;遇有招逗的小孩,汪大爹会切下一小块,冲着喊:张嘴,热乎着哩。
一时忘带钱缺了钱的,汪大爹也不介意,说“自个儿记着,下次给就成”。但你要是下次还忘,他准拿眼睛多盯你一会。
他还有个习惯。村里有一户人家,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带着年幼的孙子孙女过生活,儿媳跑了,儿子常年不归家,家里常常炊烟不升。隔三差五,豆腐汪收摊前会留两大块豆腐来到这家门前,扯开了嗓子:老李大哥,豆腐又掉稻草堆上了,你就架架势哩,随意给二两黄豆把我这豆腐买了吧。
后来大家都知道,那豆腐上的稻草,是豆腐汪拿水冲几下自己放上去的。
后来大家都知道,这豆腐汪家连同做豆腐手艺传下来的,还有不少家训,譬如用料务求本地产品质好、买卖要把称抬得高高的、尽本分接济村邻……
舅爹慢悠悠地“讲古”被舅奶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懒老头咂,赶紧过来给锅膛烧火哩。
舅奶开始汪豆腐了。烧热了锅,先让一大块白花花的猪油下锅,接着是葱、姜、椒,几十秒后才轮到那一大碟卤水老豆腐,再接着是猪油滋,还可以放点猪血料,最后加入少量的面粉水。盖上锅盖,不再添柴,任由豆腐们咕嘟着。十来分钟后,一大铅盘的汪豆腐端上了桌面,有白,有绿,有红,有褐,漂浮在浓浓的汤汁里,三舅小舅回来,一大草锅的米饭怕是不够哩。
舅爹就着老酒慢慢吃,慢慢说:这为啥叫汪豆腐?这汪豆腐跟豆腐汪是啥关系?
舅爹的这个疑问,村人们都有,但每当问起这个,汪大爹总是眉毛一挑,不置可否地笑。后来,我看汪曾祺的散文,发现他也搞不懂这种做法为什么叫汪豆腐。在老先生看来,之所以叫汪豆腐,大概就是因为这豆腐上面漂浮着一层浓汤,豆腐就像“汪”在里面似的。
舅爹就着老酒慢慢吃,慢慢说:怕是豆腐汪这手艺要失传了哩。
恁操这闲心呢,管不住你那老嘴。舅奶呵斥道。
他那俩儿子都不学豆腐手艺哩,都在县里上学了,成绩好,以后还不都到城里呐。舅爹说。
舅爹的话过了没几年就应验了。等我上到初中时,70多岁的豆腐汪就不能再做豆腐送豆腐了,那张斜插在门脸边的旗帜很快被风雨侵蚀得没了颜色,没了去处。他后来也被接到了城里。
可那汪豆腐的滋味,至今仍在乡邻们的味蕾上萦绕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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