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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9年04月15日 星期一

在异乡流泪的姐姐

张渤宁
《工人日报》(2019年04月15日 06版)

姐姐那年19岁,她买了一点礼物,由隔壁村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远房亲戚带着,离开家乡到省城打工做服装。她们租住在城乡接合部。那一带,居住着很多出来打工的农村兄弟姐妹。她干活的地方很远,有时有20多站路。他们经常换厂,只为总能有活干,或是工资多上个几十百把块,而住的地方大约是没换过的,因为这里最便宜。

四年之后的1994年,因为读书,我也来到省城。那天,姐姐第一次带我到她住的地方。中途经过一个热闹而杂乱的菜场,许多卖菜卖米的大哥大婶和姐姐打招呼,很随意熟识的样子。姐姐说,他们也是农村来打工的,就住在附近,是邻居。走了一段路,姐姐买了半斤热干面条,称了二两猪里脊肉,挑了一把嫩菜心。

在繁华街市背后的曲折深巷中,4个姐妹租住的小屋里,姐姐借来一块砧板,用一把水果刀很费力地切好肉,调好味,用一个电热杯做了一大碗鸡蛋肉丝面。也许是城里的面条味道特别,我一口气吃完了那么满满一大碗!忽然发现姐姐没动筷子,姐姐说:“我现在不饿,晚上厂里有工作餐的。你快都吃了!”我饱了,吃不下了,姐姐却把杯里的剩汤水、小半碗面条倒在一个小碗里迅速扒进口。她说:“下个星期天再来,我们炖肉吃!”然后,送我去上学,她要上夜班,正好同路。

以后,姐姐总会在某个傍晚来到学校,有时来给我生活费,有时拎着一大袋平常很少吃到的水果。那年冬天好冷,脚上起了好几处红点,姐姐忽然又来了,带给我一双皮靴叫我试试,里层的毛厚厚的,软软的,真暖和!同学羡慕地问:“你姐姐在市里哪个单位上班呀?你有一个好姐姐啊!”我如实而不无骄傲地说:“不是的,我姐姐是打工的。”

周末的晚上,我有时会像个想家的孩子,想去找姐姐。走过街灯明亮霓虹闪烁的街面,面前一下子昏暗下来,小巷七拐八弯,常常又绕回原处,只得惆怅地离开,回校。想着姐姐每夜下工走回家的路上担惊受怕,眼睛就湿润了。虽然没找到姐姐,心中却满是怀想的温暖。也有找到的时候,姐姐刚回来,和几个姐妹正说笑,她们都显得疲乏渴睡。看见我,她的眼光一下子变亮了,似乎还流下泪来,赶紧拉我进屋,又马上带我出门去很远的夜市买东西吃。读书时的胃口总是很好,我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着,而姐姐几乎没吃什么,每次都说在厂里刚吃过的。

厂里真的有免费的夜餐吗?有一次分明听见姐姐和别人说起隔壁的两个女孩,她们所在的厂里冬季活儿旺,每天加班到深夜十二点,饿极了,几乎都走不动了,路过那么多烧烤店也不买点什么,回来下一碗白水面充饥。姐姐丝毫没有嘲笑她们的意思,若有所思地说,她们过完年就不再出来赚钱了,她们要结婚了。那天,望着姐姐小屋里挤在一起的几张床,什么用具都缺,我不禁为打工者的艰难生活而感伤流泪。

可姐姐一点都不觉得苦。她人缘好,周围的人包括本地的房东都喜欢她,热情地喊她“英伢”。有一天太晚了,姐姐不放心我回校,喊上几个姐妹,带我在月夜下走魔宫一样转了好几条巷子,就像小时候在村里串门走户般轻松;找到几个同过厂的男老乡,那些人故意不答应,却立马从简单粗糙的衣柜翻出一条洗衣粉味道浓烈的被子,笑呵呵地铺下了。我便在那挤了一晚。

1996年春节后,姐姐要出嫁了。那天,我特地去帮她搬东西回家。她打了六年工,所有的生活用品是四个沉重破旧的大塑料袋。我们一人提两个,到车站等回乡的客车。姐姐的婚礼在两天后,清晨,她刚刚做好新嫁娘的盘发,穿着一件红色新买的风衣,显得那样健康美丽!上了车,我们一下子被挤散在稠密的人群中,正慌忙找姐姐,忽然发现她笔直地站在车窗边,两个袋子就丢在脚下。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后方,车开动了,晨曦中,两旁的街市逐渐热闹起来,空气中飘浮着城市特有的繁华与落寞交织的悲哀气息。我看见,她脸上洒下了一掬晶莹的泪珠,为这深爱的、曾属于她的一角城市么?

直到今天,那一幕悲情与温柔交织的诗意景象仍然深深印在我心灵的柔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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