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观复】冬日的夜

打开窗户,意欲将烟草散发出来的一屋子烟霾放出去,冷空气却像被风扇驱迫一样扑面而来,贴着我的脸,滑过颈项,直抵胸膛。
激灵一下?没有了。我只是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空气穿过嗅觉损坏的鼻孔,一路收缩着毛细血管,在抵达燥热的肺叶后,融进血液,把皮囊神经体验过的寒凉送入大脑,再次刻写上记忆之墙。
然后,依旧漠然,或者还木讷地面对着视域中反射回来的暗影,让无序的建筑和附着在建筑上的零落灯光淡出我的想象……
应该有3点多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已经记不清了,我习惯不再去看冒充时间的刻盘和数字,由着时间静静地飘过碎片一样的一个个暗夜。
很早以前,我就有睡眠可能把我忘记了的念想。
年轻时身体强健,不太把睡觉当事,遇到两天无眠再大睡十几个小时的日子,家父会说我是“噗素喔喔”,是诺苏话,意思是起来就不睡觉、一睡便无度的神人。到了大学,还有过不睡觉和睡不着之间的冲突:因为灯火管制后在走廊上看书,滋扰到失眠的同学,结果两人真把对方的身体当皮鼓,用拳头雷得山响,吵醒了半层楼的瞌睡虫。
现在想来,工作之后熬夜也是常事,读书、打麻将,电玩……毫无节制的日子持续有年,有孩子以后还是恶习难改。
再往后,运行了50年的机器终于出现老化征兆,核心零部件之一开始运转不顺畅,肌体日益频繁地给出疲劳的提醒,老花眼也失控,夜半阅读时间不长文字就会快速模糊、缩小,变成看不清的蝌蚪画。好在可以听书,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持续太久,很快脑袋瓜子也变得迟钝起来,总跟不上主人心智发出的指令,使听书也陷入茫然状态。
接下来睡眠少就成了常态。有一次,在儿子熬夜等候足球赛的时段,爷俩探讨了一回关于睡眠时间的问题,他说达·芬奇每天也只睡三两个小时,睡得少应该没啥问题,所以,“你心脏缺氧,又感觉累,睡不着的时候就躺着休息,应该还可以。”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尽量别去想那么多事儿。”虽然像无情的学术探讨,但儿子还是有些担忧我的健康状况。
我当然不会像达·芬奇那样,经年没日没夜的胡思乱想。不知道不把自己当人,或者不把外面的事儿当事儿,这样的心胸会不会远离抑郁大侠。
倘若做不到如此,就干脆躺着听音乐。设定个时间,听慵懒舒缓的旋律,要入睡了,次日便精神饱满一天,要时间到了还知道自己在干嘛,就离开床,翻翻书,然后再听书,像海德格尔、叔本华、维特根斯坦写的那种,本身就不知所云然后翻译还有问题的书,再加上是机器阅读,听着听着兴许人一糊涂就睡着了。
经过这些程序要还没有睡意,就再次起身,出门去晃荡。春天,拿着手电筒守一守夜半花开,夏天,在天光大亮中漫步公园林中小道,安静而懒散地等候日出。
到了秋天,在北风亲自莅临之前的下弦月之晨,立足树下,仰起头沐浴穿过树叶的月光,偶尔也会举目和月亮相互凝视,又或是低头巡视铺洒在地上的柔光——为什么西方印象会是蓝色月亮,而脚下土地上的人们却在分享银色的月光……
哦,现在是冬天,屋外有一道寒冷的墙,而且,就算是穿墙走到大街上,也寻不见假装陪伴漫步的人,而呻吟的寒风正搂着枯枝没完没了的摇晃。于是,只能将躯体留在狭小的空间里,和我一起郁闷地消磨疲劳的时光。
也许失眠不是痛苦的,但失眠必定是疲惫的。这谁说的?冬日的夜里我算是体会到了。好像是赫尔博斯这个家伙。他说:
我徒劳地想要走神,离开这躯体
也离开一面挥霍与窥视着它的
永不休止的镜子的无眠
我还徒劳地等待
睡梦之前的崩溃与征兆……
我也是“知道别人熟睡的时候,自己不该独醒”,知道不该对抗自然法则,但对不能成眠毫无助益,只能懵懂地熬到天明。
转过身去,看镜子里面的人,想知道他是不是比我更劳累,镜中人的眼睛却投射出我内心深处的困惑:睡不着觉应该是大人物才配得上的吧?像我这样庸常的人,怎么也会?没明白。
一阵风从窗外冲了进来,翻开了我放在桌子上的书,是梵高写给他弟弟的信,书页里他正对提奥说,有好多种黑色。难眠的夜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吧?
再次上炕,以爵士相伴,“In The Wee Small Hours Of The Morning”,不像“当铺”那么炫技,柔缓、安详,带着静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萨克斯送过来的音韵……
然后就过了6点,天空下还是黑茫茫的一片,冬日的夜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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