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电影《妖猫传》被热议，片中主人公之一就是白居易，“我的同事去影院看了，结果在两个小时的观影之后，发现关于白居易的印象整个就是一个白痴。”

1月14日，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学津堂，准备就“白居易的镜中人生”开讲的霍宏伟，显然对这种将白居易“白痴化”的行径很不满意。作为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有着十几年考古发掘一线工作经历的资深专家，主讲人在进入正题之前先宣泄了一下情绪。

霍先生在古代铜镜领域的功力深厚，著有专著《鉴若长河：中国古代铜镜的微观世界》，用细微的笔墨，从铜镜这个“小处”着眼，映照出了大历史。

因为对古代镜子的研究，白居易“老宅”遗址出土的两面铜镜，在霍宏伟的脑海里激起了波澜：白居易和镜子之间直接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他“考证”出白居易写了70多首跟镜子相关的诗。将白居易“镜子诗”的材料都摆在那里进行分类比较之后，霍宏伟最终通过镜子这样一个微观之“物”，由镜及人，由“镜子诗”投射人的心境，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了白居易的白描图像。

谜一样的白居易

在梳理白居易“镜子诗”的过程中，霍宏伟首先接触到的是谜一样的白居易。

白居易《百炼镜》这首诗是和政治生活有关的讽喻诗，该诗前面先讲扬州铸镜过程，叙述铸镜故事，之后，由事实讲述上升到思想的层面，“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这是讽喻当时的皇上是唐宪宗，容易理解。

而关于赠友的镜子诗，如比较有代表性是《以镜赠别》：“岂如玉匣里，如水长澄澈”，还有就是“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匣”是放镜子的器具，明白不难。但在白居易“谓之握金镜”诗句里的“金镜”是什么呢？身为考古专家的霍宏伟刨根问底的精神头立即就上来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有找到出土的用金子打造的镜子”，于是他推想应该是鎏金银背镜。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问题来了：双盘龙镜是什么样子？霍宏伟不得不职业性地又开始检索文献、查找资料。然而找了半天，所见到的都是单盘龙镜。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不经意间在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的收藏品中发现了复合诗句标准的“双盘龙镜”。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考古专家霍宏伟很感触地说。

而“慢牵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镜上行”。到底什么是菱花镜？学术界争论的一塌糊涂。问题又来了，霍先生到处翻书，查了很多资料，最后从《飞燕外传》这个资料中找到了可以接受的结论，认为是指菱花形状的镜子。

“我们见到菱花镜基本上都是八瓣，或者是八出菱花镜。这个背面的题材还比较丰富多彩，有瑞兽花鸟，这些镜子大家不要怀疑是真是假，绝对是真的，基本上都是洛阳的发掘品……还有花鸟镜。另外反映唐代人的体育运动的，这是打马球镜，如果仔细看也非常生动，在马上拿着杆打马球。还有狩猎镜，所以这个菱花镜纹饰的题材还是丰富多样的，能够反映唐代人的生活。”霍先生如是说。

正是因为霍宏伟对镜子的着迷，随着研究的深入，牵连出对白居易“镜子诗”的“密码”解读，进而从镜子、“镜子诗”入手，为人们呈现出了别样的诗人轨迹。

世俗生活的白居易

有评价说，白居易是一个爱照镜子的文艺直男，霍宏伟说，但后来这个直男不想照镜子了，要以镜换杯，借酒消愁。这种说法在白居易的诗里能够找到印证：“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

提起这事儿，霍先生讲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刘禹锡作为白居易的哥们儿，俩人一唱一和，根据白居易的《镜换杯》刘禹锡回应说“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这是消极的白居易，也应该是世俗的白居易。

俗世的日常生活难免照镜子，“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白居易在周至当县尉的时候，已经有二毛了（少白头），接着是“二毛生镜日，一夜落庭时”，考古学家据此估计，彼时可能诗人的白发还不是很多。再后就是“从此明镜中，不嫌头似雪”、“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了，应该是越活越自信了。

说到这里，霍宏伟很感慨：“人在每一个阶段的时候都有每一个阶段的美，美是不一样的。人家说是把白发当花儿看，我觉得说得好。所以白居易也是这样，他刚开始有点消极，后来慢慢也能够心平气和的对待白发了。”

然而，镜中的面容五官，随着光阴流水免不了增添几分感伤：“把镜照面心茫然”“镜里形容渐衰朽”。不过，白居易也有招。

霍宏伟说，镜子生活丰富多彩的白居易，早上照，照得太清晰了，白发、白须，还有衰老的面容都照进去了，那么早上就不照了，改晚上照。晚上光线暗淡，镜中能隐去清晰的皱纹和“须白”。请看这一句，“夜镜藏须白”，晚上照镜子，白胡子可能就变成灰黑的了，或者是看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这样可以获得一种朦胧的美。

长庆四年，白居易在53岁的时候到洛阳买了一处宅子，作为终老之地。其中在这个地方写下了，“夜镜隐白发，朝酒发红颜”，买了房子心情舒畅，再有就是“晚上照镜子，朦胧美，看到自己的精神头非常好。”霍宏伟风趣地说。

作为镜子的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首诗大家是耳熟能详的。初时的白居易是朝气蓬勃的。

诗人29岁中进士后，由一个平民变身官僚阶层，从而远离颠沛流离，开始享受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后来他不仅在长安做过官，还做过封疆大吏，如唐州刺史、苏州刺史。

在岁月流淌的过程中，白居易的思想价值系统也在发生渐变。激扬的日子，他抱持着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准则，其后，踩着年纪增长的步伐，慢慢转向了独善其身。

在讽喻政治生活，以及“赠友”的“镜子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充满朝气的白居易，可以感觉到他兼济天下的志向。历经岁月磨蚀之后，他的生理和心理变化，在他的“镜子诗”中也有清晰的反映。比如说从黑发到黑白夹杂的二毛，再到白发，最后就是头发掉光或者掉的差不多，面容憔悴，等等，“镜子诗”中所叙述的一系列变化，实际上也反映出他的人生历程。同时，他的心理变化，早上照镜子到晚上照镜子也是如此。

通过分析白居易的“镜子诗”，霍宏伟希望可以大致还原诗人生活的一种状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应该是诗人在江州不得意之时的心绪，期间他还给好友元稹写过一封信：《与元九书》，其中就有“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的文字，这个时期大约是转折过度期。

令白居易没有想到的是，他写了那么多“镜子诗”，最终自己也成了为官者的一面镜子。在皮日休的一首诗中，写到了白居易的不顺，但还能够超然物外的“卸脱”，最后一句，“仕若不得志，可为龟镜焉”。

为什么叫龟镜？霍宏伟分析说，因为乌龟能够占卜吉凶，镜子能够照出美丑。龟镜之意就是说可以找一个学习的榜样。

公元846年，白居易走完了74周年的岁月。在去世若干年之后，白居易也成了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