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乐这件“业余”的事,在他这儿有了某种仪式感
一个“不可思议”的桥吊司机


竺士杰如数家珍,手中仿佛握着一把开启音乐之门的钥匙。
竺士杰,1980年生,宁波舟山港北仑第三集装箱有限公司桥吊队大班长,全国劳模,也是一名古典音乐“发烧友”。
一个在码头49米的高空中作业的桥吊司机热爱古典音乐,就像他徒弟说的——有点儿“不可思议”。
但,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音乐是没有国界的语言,只要你愿意,都可以从音乐中感受平静,或者愉悦,或者超脱。
钥匙
乍一看,竺士杰家这间可以“赏乐”的书房似乎没什么特别。听他细细道来,原来有那么多“机关”。
屋子中央一左一右立着两个音箱,看上去有点突兀。“什么位置放音箱效果最好,都是经过反复尝试和研究的。”2月24日,他指着音箱下面10厘米厚的青石板对《工人日报》记者说,“它有80斤重,音箱搁上面可以隔绝地板与脚架间的共振,使声音的传输更沉稳。”
放CD机的三层架子上有两个功放,左边地上还放着一个。以满足播放不同类型的音乐所需。比如,大型交响乐与柔美抒情的室内乐或人声作品就要用不同的设备来听。
功放上插着的线材都是他一根一根找来,自己组装的。每一根新线装上去,他会仔细听,反复调,直到自己听着“舒服”。
正对着音箱放了张三人沙发。他会热情地对来客说:“坐在中间听,效果是最好的。”虽然,普通来客未必听得出来。
沙发后的大书架,是为了打散回波。“回波可引起巨大的空间感,但多余的回波会严重影响耳朵接收到声音的清晰度。”
竺士杰如数家珍,手中仿佛握着一把开启音乐之门的钥匙。
听音乐这件“业余”的事,在他这儿有了某种仪式感。
把这套音箱一点点组装起来,前后花了5年时间。“或许音乐本身没有绝对的最好最差,每个人的感受不尽相同,但是我想调出自己最想要的声音。”
有时他一个人坐这儿,关上灯,静静地听,沉浸在一个别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很小,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世界又很大,他在乐声中任意驰骋。
周末他也会邀三两个圈子里的友人过来一起欣赏或是摆弄那些设备。所谓知音,莫过于此。
沙发前的书桌上,竺士杰抽出一本发黄的《发烧天碟》,这是他古典音乐之旅上的启蒙老师。初中毕业那年买的书,一首一首对照着去找来听。
他最近在看的一本书是《西方文明中的音乐》,这本音乐史学领域的经典论著讲述了音乐与西方文化之间彼此影响交互作用的进程。书上用铅笔划了一行行“重点”,好像一个用功学生的教科书。
听了20年古典音乐,随着对音乐理解的加深和自身阅历的增加,竺士杰希望对古典音乐所产生的背景有更深层的了解。不过,他也坦言:“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很多地方理解起来比较费劲,要反复读才能理解。”
1998年,竺士杰从技校毕业进入宁波港(宁波舟山港的前身),至今当了近20年桥吊工人。
一位教育家说过:天才,就是强烈的兴趣和顽强的入迷。竺士杰对音乐如此,对桥吊更是如此。
国王
竺士杰一直记着上技校时语文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人在社会上分栋梁和烧火棍,只要派上用场就是人才。
1998年,他怀揣着这句话走进了码头。“我动手能力比较强,把自己擅长的事做好,一样可以做个好使的烧火棍。”
刚到码头时他驾驶的是堆场里20多米高的龙门吊,两年后转到桥吊。
同是起吊集装箱的起重机,桥吊的驾驶室距离地面四五十米,且要从漂浮在海面上的船舶中起吊晃动着的集装箱,操作难度大大增加。
做好这份工作需要天分,还有勤奋,竺士杰刚好两样都具备了。
经过一番苦练,他很快就能稳稳地操作桥吊了,又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更准更快。
对照力学方面的书籍,竺士杰反复分析集装箱运动的轨迹,并在此基础上,对桥吊操作方式进行改进,形成了独特的“竺士杰操作法”,使单机效率提高了一倍。
在此过程中,虽然因为钻研细节影响了速度,几次跌出班组评比龙虎榜,可他不在乎。“我的目标是稳、准、快,我就是想抠到极致。”
他做到了。
桥吊驾驶室在轨道上滑动,竺士杰不紧不慢地操作着手柄和按钮,将4组钢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平平稳稳“穿”到集装箱上方四个角的锁孔上,咔哒一声上锁。
数十吨重的集装箱从船上提起,落到集卡上的一刹那,从驾驶室里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像钢铁落到棉花上,是竺士杰追求的“无声操作”。
那一刻,气定神闲的他仿佛桥吊上的国王。
好技术不仅意味着高效率,还有竺士杰特别看重的——被尊重。
“在码头上,你干活干净利索,着箱命中率高,花的时间少,不用集卡司机多等,从人家看你的眼神里都能感受到尊重。”竺士杰说。
荣誉纷至沓来,比如宁波首席工人,全国劳模。
2006年竺士杰当上班长,2007年当了大班长,管理着桥吊队4个班组的100多名司机。
“其实,我就喜欢当工人,搞技术,带徒弟,简单。”竺士杰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对方的眼神也总是简单、清澈的。“责任大了,压力也大。”他坦言。
传承
11年前,竺士杰的徒弟张建维第一次踏上码头。一仰头,看到高高在上的桥吊驾驶室,有点儿“高不可攀”。“那么高,怎么弄?能不能弄好?”他心里打鼓。
后来上了桥吊,张建维发现6个面全是玻璃的驾驶室很通透,跟楼房的高不一样,“好像站在大力士的身上,一览众山小”。
在仅有五六平方米的驾驶室里,桥吊司机一直低着头观察地面情况,注意力高度集中,新人很容易头晕目眩。有的新司机一天吐两次,早饭后一次,午饭后一次,一周后才能适应。
张建维以前学过钳焊,给自己的定位是“可以干力气活”。刚开始,他以为桥吊司机“不就是过来过去放箱子吗”?实际操作之后,发现不同船型、不同风力、不同桥吊,操作起来都有差别,得随机应变。
师傅手把手地教他。“他的操作看起来不那么快,但每个动作都拿捏到位,又稳又准,最后一算时间,还比别人用得少。”张建维由衷地赞叹,“师傅就像武林高手,好像闭着眼睛都能干好!”
师徒传承,在这个行当里有着更深的印记。
1985年生的张建维刚过而立之年,稍显老成,看上去比1980年出生的“娃娃脸”师傅还要显得大一些。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谈起仅比自己大5岁的师傅,张建维却用了“敬重”这个词。
业余时间他们经常一起跑步,一起打球。桥吊司机成天低着头干活,颈椎病成了职业病,所以喜欢运动的人很多。
“师傅平时随和,可一干起活来就像个战士。”张建维清楚地记得被师傅“骂”的一次经历。
刚出徒那会儿,一天,张建维因为打篮球迟到了。本以为脾气很好的师傅不会说什么,没想到竺士杰把他狠狠责备了一通。“不是粗暴,是威严。师傅说我没有干活该有的态度。”
从此以后,张建维再不敢这么“随便”了。
收下这个徒弟时,竺士杰曾对他说;“你要做成我这样可没出息,要超过我。”
11年过去,张建维觉得自己即便再努力,可能也达不到师傅“行云流水”的境界。他自认干桥吊司机这行缺乏天赋,遇到点情况还容易急躁。“但我可以把师傅认真做事的态度传承下去。”他一脸认真。
压力
刚工作那会儿,张建维曾被师傅邀请到家里去听音乐。
坐在那间好似专业录音棚的房间里,张建维有点儿说不出的不自在。竺士杰找了张比较通俗的歌曲CD,说:“这是腾格尔的歌。闭上眼睛,沉下心,你好像能看到一匹匹骏马在大草原上飞奔。”
张建维闭上眼,音乐响起,他却怎么也“沉”不下去。“咖啡不如啤酒实在,挺好,但品不出那味儿。”他憨厚地笑笑。
“原本觉得我师傅就是桥吊上的士兵,没想到他居然喜欢听古典音乐,这不是让当兵的喜欢秀才干的活儿吗?真是不可思议。”张建维说。
竺士杰对音乐的爱好最初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她的母亲爱听各种乐曲、歌曲、戏曲,当然,都是用收音机听的。
他有个懂行的邻居,带他入门。他还有个巧手的父亲,帮着他一起摆弄音箱。
古典音乐究竟能带来什么?“可以缓解压力,让人平静,还可以让人放空,让人抽离。”竺士杰说。
压力,在追求极致的他身上一直存在。
2015年成立“竺士杰创新工作室”后,怎样持续创新更成了他肩上的一副重担。
“顶着这个名头就得干实事儿。”竺士杰曾花费数月时间把“竺士杰操作法”做成了3D版,今年打算做船模,“船大,有很多磕碰点,做成船模可以比3D更直观地模拟桥吊操作。
眼下,竺士杰的困惑是,在自己熟悉和擅长的领域之外,单位还想把其他领域的创新也放到“竺士杰创新工作室”来做。“我能力有限,真是有压力。”
来点儿音乐。
馈赠
高度决定视野。
桥吊驾驶室最高在49米的空中,作业时司机脑袋一直朝下,偶有空闲,一抬头,是壮阔海景。
竺士杰所在的宁波穿山港区,坐拥宁波舟山港最长的3400米单体岸线。全透明的桥吊驾驶室,成了不折不扣的“海景房”。
桥吊队实行三班倒,很辛苦,但也给了司机们独有的享受——在高空“海景房”里,看日出日落,斗转星移。
“夜班快下班的时候,会看到太阳从海平线升起,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点点探出红扑扑的脸蛋,天空就在你眼前一点点亮起来。”
“海上的夜景也很美,对面舟山岛上一串串灯光好像群星闪烁,那么壮观。”
“等船靠岸的时候特别安逸,碰上好天气,云彩低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着。”
张建维一连串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黝黑的脸上散发着光芒。
“心情不好时,那样的景象会让自己放下好多东西,开心时则想把它保存下来。”张建维说,“不过,那种美,镜头不能囊括。”
竺士杰也曾一次次陶醉在这样的景色里。黎明的时候,面对大海,他的耳边会响起德彪西的交响乐《海上的黎明到中午》,海上日出就在他眼前上演。
这般的诗情画意,是桥吊对司机的馈赠。
采访手记
桥吊司机爱听古典音乐,在一些人眼中有点儿不可思议。而“不可思议”的又何止是竺士杰。
一脸黝黑的张建维,貌似粗犷的北方汉子,“不可思议”的是,他有一双细腻的眼睛——在他眼中,初升的太阳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如果你认为不可思议,那或许是源于某种思维定式的桎梏。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颗能感受美的心,可以感悟海上生明月的壮美,可以感受贝多芬奏鸣曲的意蕴。
某种“特殊”的爱好,会让心灵更愉悦,更宽广。走进这些“不一般”的工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你会发现,他们愿意为工作付出汗水,也懂得享受人生不同的风景,这或许是更接近幸福之门的钥匙。
读懂他们,也是在读懂新一代工人身上所浸润的时代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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