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年末，各种关涉读书的活动丰富起来。10月末，“第六届书香中国·北京阅读季”拉开帷幕，已经是第17届的深圳读书月也于11月1日启动。一些公共机构也加入助推的队伍，新近就有媒体列出了“2016年100本推荐图书”……

所有这些，无疑是和“全民阅读”的谋划紧密相连的，无论是出于营造读书氛围的考量，还是优化阅读软环境的目的，人们希望热爱读书成为普罗大众的习惯，进而实现“阅读族群”的良好期盼。

然而，在“全民阅读”理想面世多年之后，当返身现实的世界，您会发现，在乡村、在工厂，抑或是在机关，很多人“不读书”的习惯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是一些宣传、传播阅读理念的人，也“没有时间读书”。

针对这些现象，我们当然不是质疑“全民阅读”的期许，而是希望社会、大众反思之中的具体实践，从而在这个也许漫长的习惯改变中助益“全民阅读”的实现。为此，本报记者就一些相关的认识、观念，专访了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李德顺先生。

本报记者 欧阳

记者：李德顺先生，您是国内著名的哲学教授，不过我们今天要探讨的是阅读问题。倡导全民阅读有些年头了，但就当前的现实情况看，即便加上纯粹的“娱乐和消遣式”阅读，实际读书的人也不多。您认为“全民阅读”是理想的预期还是现实的选择？

李德顺：我看是一种基于现实的理想预期吧，理想多一点，是从现实的观察中提出来的预期。总体上对现在中国人读书的需要和条件、读书的能力，这些个方面分析的还不是太够。基于一种提高民族文化素质的良好愿望，觉得应该从全民读书开始，主要还是预期。要是一种现实选择的话，那应该是大多数人自己有条件、有需要的选择。对于这样的选择，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实现，还需要了解、调查一下。不能仅仅从希望，这个应然（应该是什么样）的角度考虑，它还是一个实然（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问题。

记者：公务员队伍属于素质比较高的，据我们了解，在北京可能还有一些公务员读书，但省会城市以下，甚至包括省会城市，阅读现状并不理想，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李德顺：如果别的东西都能够让他们完成工作任务了，为什么还要另外看书？或者时间都被各种事项占满了，特别是一般的，没有特别追求的人，他不觉得非常需要看书。书读得多的人，有什么比别人表现得更好或者有更多收获？未必看得出来。现在人们对学历更重视，而对学识并不太重视。

看书是一个比较理想化的希望和预期，大家自觉、自愿地抓紧时间去看书，这种氛围、条件和能力还在形成中，不是一提倡读书大家就都可以去看了，这需要能力、条件和现实的个人理解。

记者：您怎么理解“全民阅读”？在工作、生活技艺的学习和人文情怀的自我诉求之间，我们应该如何界定读书的意味？

李德顺：我理解的“全民阅读”是指超出专业和职业要求的那种个人阅读，它是指，不论什么专业、什么职业，大家都来读书，这叫全民阅读。如此，读书就应该是超功利的，主要是人文情怀的阅读。人们通过阅读寻求享有、享受人类文明成果，是一种自愿、自主的行为，而不是专业、技术竞赛、生产要求以及职务竞争需要什么的，不是那种阅读，那种阅读从来就有，是不是“全民阅读”它都是必须有的。既然是超越功利的，它当然是基于人文情怀，体现的也是人文情怀。

从阅读目的上讲，也应该是有不同诉求的，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基于好奇心随便读，这是吸取知识型的阅读，专业内、专业外，没有界限，想知道世界是怎么样的，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以及各学科领域研究的对象是什么、成果是什么。这种阅读就像鲁迅说的：读书不要有什么目标，抓到什么读什么。读了以后至少知道世界上还有些人在关心什么，研究什么，我们人类知道些什么。还有一种是带着问题去读，主要是关注人的命运，人生的遭遇和选择，这叫寻求价值型的阅读。有的侧重人的理性分析，比如关于人生价值这样的理论书，也可以是读小说，读文学、戏剧等作品，看看作家、诗人们怎么描述和表达。这个是我们说的超功利的阅读。

记者：每年年头、年末会有各种各样的书目和榜单，通常流行的书单文学作品居多，怎么看待这种“狭隘”的读书意指？

李德顺：对书目和畅销书排行榜，我理解就是一种商业行为，主要是以消费导向的，一般不是出于精神生产的目的，而是推介和引导时下的精神消费倾向。所以我主张读书要区分畅销书和常销书。畅销书反应的是时下精神消费的时尚，真正体现人类文明财富的还得是那些常销书，不一定在某个时期特别火，但总有人想起它来，总有人需要它、阅读它，是经得起时间考验、历经人文岁月磨砺的书。经典都是常销书，至于是不是特别热销，取决于社会时尚，有的也是可以热销的。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新华书店卖商务印书馆出的世界经典译著，黑格尔的《美学》就特别畅销，时尚青年都去排队抢，我就看到一个青年抢到一套，坐那儿翻了翻后说：“这什么玩意儿！”他大概完全不知道书的内容，以为是讲穿着打扮、美化什么的书。我的《价值论》也曾经在小书摊上摆着像畅销书一样卖，有电视剧还让主人公拿着，我看到后觉得真是谬托知己啊。这实际上是被时尚裹挟了，那样的人并不一定真正读，也许他们觉得有份儿什么的，想起这个事，我有时候觉得应该向那样的“读者”道个歉。

全民阅读得是常销书真正成为大家持续不懈的阅读对象。我不主张畅销书排行榜，或者动不动就由谁给推介书目。

记者：面对知识和个人独立思考、判断之间的张力，我们应该如何取舍、建构恰适的读书环境？

李德顺：阅读应该是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条件去选择，用自己的生活实践去检验、筛选、比较，就是孔子说的“为仁由己”，不必强制规定书目，尤其是不要在倡导“全民阅读”的时候急不可耐地去推销书，要让读者按照自己的需要去选择，尊重读者，这样才能营造一个好的阅读氛围。

读书要走上正轨，我的体会是如果对什么书、什么内容感兴趣，可以结合有关的史籍去读，比方说我对文学作品有兴趣，我就结合文学史，了解作品在历史上的地位、意义，然后再参照专家的评论和有关的争论，专家怎么看？一致和不一致的看法都有些什么？有参照就可以提高自己的选择和品位。

应该多在图书评论上下功夫，而不是忙着推销，说点实话真心话，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讲点分析，读书有何感想，赞成还是反对？这样，你就可以参照这个去决定读或是不读。我们现在读书评论太差，很多评论跟广告似的，这实际上是在破坏读书氛围。

至于教育、引导方面，我认为必须放弃规训的旧思路。强求的功利驱使其实是精神侵权行为。我们很多人不自觉地老觉得自己有权力教导和引导别人，问题是大众凭什么要读你让读的书？你认为读什么才好才对，你的追求你可以用来决定你自己的行为。有的大众，房子没得住，孩子上不了学，看病困难，这些不是听命于某个命令、服从某些要求就可以改变的。

记者：现在一些人喜欢把读书看作悠闲、雅致的安排，像茶炉围坐、南山草庐什么的，然而在现实环境中人们面对更多的却是焦虑和繁忙，所谓闲适的读书如何可能呢？

李德顺：我觉得闲暇是一种心理的时空，愿意、想要自主读书的人，总会有时空，会给自己创造这样的时空，不会是一天所有的事都做完了才叫闲暇。

我们读书，最大的书是人生这本书，生活实践这本书，作家、作者的书只是对这本大书的注释，文化、艺术、历史等著作都是对人生实践历时性的解读，读这些书其实就是看人生注释而已。如果以这样的心态去读、去看人生、世界这本大书，那么人生岁月到哪里，就知道看什么书，人在哪里，心在哪里，就明白看什么书，能看懂、能有感悟。

所以闲暇也是一种有岁月痕迹的心态，人们可以追求格调，但本质上说，那些东西是读书之外的，有形的房舍、风景和读书本身没有太大关系。

记者：“全民”实际上是一个以“大众”为主体的范畴，客观说，“大众”的阅读趣味和品位确实有较大的不足，像一些网络小说的粉丝，这势必对其判断力有影响，因此一些人就认为大众是盲目的，是缺乏判断力的，就像那些网络上的多数。怎么疏导这种局面？或者说精英阅读如何“大众”化？

李德顺：这个大众缺乏判断力我不太赞成。大众并不总是缺乏判断力，关键是不要让商业炒作和其他那些威权思维左右读书的走向，不要让纯粹的精神消费主导，读书不是为了做样子、赶时尚，不要让这样的东西左右。有的年轻人读书是为了出去能跟人吹，人都在谈金庸，我谁都不知道，觉得没面子。应该让他们明白，不要出于这样的心理去读书。

我前面说的吸取知识和关注人生，要有这样的追求和感觉，始终保持这个对读书的引导力量就行。年轻人有的时候——像粉丝现象——追求时尚，这些都是人生成长中的一个阶段，社会不应该利用这种心理，去制造盲从和迷信，这不尊重大众读书的权利。

大众也有很多层次，各种各样的都有，专家也是大众，这方面我是专家，在另一方面往往就是大众，综合到一起，历史的生活实践判断力并不缺乏。常销书要成为阅读的对象，主要是舆论引导，不要老想急着给公众灌输自己的东西，而是尊重大家自己读书选择的权利和责任，以平常心对待之，让读书成为一种常态化的个人行为，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所谓的大众没有判断力这样的误读，不会让人觉得生活现实中没有真相。

我是相信大多数的。你要依靠人就得相信人，你要不相信人你依靠谁呢？得理解生活本身实然和应然的关系，要有实然的态度，而不应该用应然的立场来挑剔，那样只会使你自己偏离生活，改变不了历史。一些学者成天说老百姓这不行、那不行，没文化，那是一种文化怨妇心态，不以人为善、为亲，只会是自己变成“愤青”。

我现在正写一篇文章：价值独断主义的终结。在价值问题上，谁来给别人规定最高价值？这已经不行了，必须得把价值、规范的权利和责任还给每个具体的主体，不同群类、个体自己的事自己去建构。价值不是独断的，选择也可以是多元的：人文情怀的追求当然很好，能有功利阅读也是不错的选择，妈和媳妇掉进河里，你救谁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