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飘来报价声
这位年轻的小帅哥身上,体现的全部特征,勤劳、勇敢、狡黠、兢兢业业、言不由衷、靠本事吃饭——

赵春青 画
报价声是窗外空中飘来的,此刻我看不见他。我用双手紧紧拽着一条毛毛糙糙的粗绳子,蹲在窗下,神情紧张;但是报价声是很清晰的。他说:换控制器要760元。我问,什么?其实我是听清楚了这个报价的,因为心里吃惊,所以顺便问一句什么。本来我以为维修人员上门,修理费最多收个两三百,或者至多四五百,所以听见一个700多元,心里有点咯噔。声音继续从空中飘来:是控制器烧坏了,要换新的,760元一个,要不要换?
我看不见这个瘦瘦的小帅哥,声音是从空中飘来的,他像壁虎一样贴在窗外两米远的墙壁上。更看不见的,是这个柜式空调的室外机部分,以及室外机里所谓的“控制器”,即使把控制器拿来给我看,我也看不懂它有没有烧坏。我只会写诗,只会控制诗句的节奏,而不懂什么控制器。
换吧,我说。
我还能怎么说呢。既然报价声是从空中飘来的,与烫人脸颊的热风绞在一起,带有一种不容分辩的绝对内行的权威,我想,就爽快地应承下来吧,总不至于让这位穿着蓝工装的小帅哥再从窗外爬回来,背上他的工具包走人。那样的话,双输,他输在这一趟只能收入50元,因为空调维修部在电话里跟我说,上门费50元,另外的零件费用你自己付,行不行?因为维修期已经超出了。我说行,没问题。维修部听我应得爽快,也就爽快地告诉我一个小时左右就会有师傅上门;当然,中止服务,我就输得更惨,杭州烧烤模式已持续一周,家里空调光吹热风不吹冷风还让人活不活,夜里还睡不睡!年轻时一把扇子便过一个夏天,年岁大了这人就像纸糊的一样会自燃了。
小帅哥说,你把桌上的控制器递出来。你不要怕,把绳子放松,没事。
我看小木桌。他刚才爬出窗户之前,确实把两样东西事先搁在了小桌上。一样,是一小型的金属罐。另一样,是一个分量很轻的零件,估计就是所谓的“控制器”了。我临时松了长绳,把头探出窗外,看不见他的人,只看见横着伸来一只摊开的手掌。我说,是这个吧?他接了过去,并不作答。
我缩头回来,赶紧按他爬出窗外之前吩咐的,全身蹲下,再用双手紧紧拽住绳子,用自身的重量抗衡意外的发生;而且,也按他的要求,把绳子顶端上类似手铐一样的金属铐子,铐住自己的手腕。那长绳的另一端,是扣紧在他后腰上的。
我心里还是紧张。我想,如果这位小帅哥来个意外,他120斤的自重应该还是在的,这七层楼高的地儿,刹那间我整个人会吸紧于窗下的墙壁,铐着的手腕在第一时间骨折,且痛彻心扉。关键是那时我该怎么做,小伙子吊在半空挣扎,而我吸紧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也不可能有力气拉他上来,怎么办,也只有尖声喊叫了,用我一个花甲之外的老人的恐怖的尖喊声引起邻居们的注意,让他们打电话报警,或者展开营救,但这没有个把小时是办不好的,那时我的左手腕就可能整个失血死亡或者直接拉断了。
越想越恐怖。于是,情急之下,我将绳端手铐从自己的手腕上解下,将之收紧一些,然后扣住小木桌腿上的一个凸出圆柱,再用手紧紧按住绳结不教滑脱。
当然,不能跟窗外小师傅说,这样做不符合他嘱咐我的规范。
这时候空中又飘来了声音。
制冷剂一滴都没有了,要加制冷剂,520元。
再度一愣。到底是控制器烧坏了,还是制冷剂用完了?
我冲着窗外烤焦的云朵问:怎么会一滴没有的?
空中的声音说,就是没有了。加不加?
我说,加吧。我看见那只罐子也是小师傅事先摆在木桌上的。
小师傅递还控制器,嘱我小心地把那只罐子递出窗外,警告说分量不轻的。
果然很重,我双手使劲端出窗外时,还要稍稍地荡起来,这样他拼命伸过来的一只手才能顺利地抓到罐子把柄。
真是有点险。要是他第一次没有接到,这金属罐子再荡回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力量继续拎在我手上。
幸亏他接着了。
我继续蹲下身躯,往桌腿上扣紧绳子。这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数字:760,加上520,那就是1280,再加上50元的上门费,便是1330元。这笔账,想想,总归有点离谱。
整整一个多小时,空中又传来声音,那是叫我可以慢慢地收绳子了,小帅哥终于从窗外爬了回来,说是好了。看他汗流浃背的样子,我大动恻隐之心,再不问价格之类,只表示感谢。小帅哥也皱着眉问我,他自己怎么那么没有气力,是不是中暑了?我赶紧说有可能中暑,劝他今天不要再接活儿了,回去就休息。小帅哥指着空了的金属罐子说,从后天8月1日开始,全城就不允许再带这种罐子了,有嫌疑,要保证重要国际会议的安全。
打开柜式空调,一试,没有冷风,继续热风,跟没修前一样。小帅哥皱眉,想半天,又要爬出去,我便存着疑心,再度猫下身子,拉紧长绳。半小时后他又从空中降落地面,一试,还是不行。
小帅哥简洁地告诉我,今天下午是修不好了。我问毛病在哪里,他不说,只说有可能晚上再来,也可能是来两个维修人员,那就不用麻烦我再拉绳子了。又说,有可能晚上来不了,那就明天。
我说明天上午我有事,家里无人,只有明天下午,而且还得晚一些。小帅哥答应爽快,说可以,就背上沉重的工具袋拎起金属罐子匆匆而去,连50元上门费这一茬也不提半句。
次日我在外面忙到3点半,忽觉手机一刻不停地振动,这才猛然想起那位小帅哥,于是赶紧说不好意思我要马上回家。小帅哥又来了,拎着一只全新的制冷剂罐子。他说自己今天身体又不行,还是浑身无力,一张帅气的明星脸很是愁苦。我也同时诉苦,说是电扇吹整夜还是一身的燥热黏滑。待他爬出窗外,使劲递给他罐子之后,我又老方一帖地赶紧蹲下,扣紧长绳。
没过一会,空中再度飘来报价声。
线圈坏了,320元。
原来毛病在线圈。那么,我思忖,这300多元收了之后,昨天的两次报价还算不算数呢?或者,这三次报价都算,其总数,再打一个折扣吧,总是只有一个关键毛病,不至于这三个报价都要坐实吧?
空中的声音再飘来,要不要修?
我说,修。
到了这份上,总不至半途而废吧,而且连夜的酷暑也确实不好受,我不想试第二夜。
冷风嗖嗖的局面终于出现。我问大功告成后背湿透的小帅哥,难道说三个零件同时坏了,不会吧,小帅哥说是啊,它们一起坏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也没有办法,我的潜台词没有用。怨我这个作家不懂技术,哪怕零件放在掌心里也辨不出好孬。想来,文学真是百无一用。最后结账,空中曾经飘来的三个报价一齐相加,再加上50元上门费,小帅哥在单子上还填了一项:维修费100元。这个维修费100元却是空调维修部当初的电话里没有提及的,这跟上门费50元又是什么关系?
再想,大的也去了,这100元又算个啥呢。于是,拢共1750元,一笔支付,小帅哥麻利收钱,立马走人。临出门时,又说一遍好像真是中暑了,身体难受。
我想,中暑的可能是我呢。
马上关窗,将夏日的客厅满满灌上秋天,然后仰在沙发上,脑海里先后凉凉爽爽地浮起两个感触。一个感触,我回味起空调维修部的接待电话“另外的零件费用你自己付”,那句小心翼翼的话应该是带有玄机的。小帅哥在爬出窗子之前,便已事先确定了要更换的零件,并且事后也不出示、不留下“烧坏了”的控制器,似乎也是有玄机的。另一个感触,则是这位年轻的小帅哥身上,体现的全部特征,勤劳、勇敢、狡黠、兢兢业业、言不由衷、靠本事吃饭。
空气凉爽,心气渐渐散去,觉得现今维修费接近当初购买费一小半的事态,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反正字也已经签了,不必再打电话跟空调维修部啰嗦什么了。
但心底里,总归,还有最后一丝阴影未能散尽,于是干脆坐到电脑前,一字一字打出了这篇随笔,打完后忽觉彻底快乐,心旷神怡,谁说文学没有用,有用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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