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捕捉,贩子收购,网店接单派单,景区批量购买,不明真相的公众对萤火虫放飞活动趋之若鹜。萤火虫展巨大的利益链条背后,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
萤火虫放飞:很美?很残酷!

6月8日~11日,天津华夏未来儿童公园举办首届萤火虫文化节,数万只萤火虫被引进。
6月27日,成都中州中央公园放飞10万只萤火虫。
7月10日,南京“花嬉谷”主题公园表示在7月22日~24日以及七夕节期间,将有“10万+”只萤火虫集体出现。
……
每年7月,是全国各地如火如荼的萤火虫展,也是所有萤火虫保护爱好者们最伤痛的1个月。
据环保组织“中国绿发会濒危物种基金萤火虫生态线”(以下简称萤火虫生态线)的统计,2015年5月到10月,全国共有65个城市举办萤火虫放飞商业活动,总计场次72场,298.7万只萤火虫被用于人为放飞。
美丽的萤火虫从何而来?《工人日报》记者调查发现,在展览方“人工养殖”的理由背后,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条,将农民、收购者、淘宝商家和策展方裹挟其中。
本已被现代工业文明“猎杀”而徘徊在灭亡边缘的萤火虫,在商业人为捕捉和贩卖中,面临更加严峻的生存挑战。
“几乎都是野外捕捉的”
今年6月初,天津一民办教育机构在多个互联网平台发布“2016天津首届华夏未来萤火虫文化节”后,萤火虫生态线、天津滨海环保咨询服务中心等多个环保组织以活动存在巨大安全隐患、涉嫌非法捕捉野生种群、破坏生态链为由,向当地公安部门申请抵制该活动。
最终,萤火虫生态线等环保组织接到天津河西区公安局治安科的回复:以“主办方提供了详细的报备材料,萤火虫来源为人工养殖”为由,表示“目前无权叫停华夏未来萤火虫节”。华夏未来首届萤火虫节如期举行。
“萤火虫是野外捕捉,还是人工养殖的?”萤火虫生态线志愿者刘慧莉告诉记者,这是环保组织和萤火虫展览方对峙的焦点。前者认为,展览方的萤火虫来自野外,不仅破坏生态,而且在运送及放飞过程中导致萤火虫大量非正常死亡;而后者则坚称萤火虫来自养殖场,属于人工养殖。
作为公认的环境指示物种,萤火虫对环境要求极高,刘慧莉说,“萤火虫的人工养殖难度极大,难以形成规模化养殖。”
记者查询资料后发现,萤火虫仅生活在植被茂盛,湿度相对较高,水不能被污染,更不能有灯光污染的自然环境中,要人工养殖需要极为苛刻的条件。以湖北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养殖基地为例,该基地的萤火虫幼虫,是用净化后的井水饲养,吃的是活螺蛳。
该基地负责人、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付新华,从16年前就开始在实验室饲养繁殖萤火虫用于科研。他告诉记者:“人工繁殖萤火虫的成本每只在10元左右,而野外捕捉的成本仅0.5元,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活动怎么可能会去大规模繁殖萤火虫?”
据《杭州日报》此前报道,一名匿名淘宝卖家爆料,淘宝上的萤火虫,都是野外捕捉的,不可能是自己养殖的。
根据湖北省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2014年发布的中国首份活体萤火虫买卖调查报告显示,国内目前主要有三个大型活体萤火虫发货地:云南景洪市、广西武鸣县和江西赣州市。
为了探寻萤火虫的真正来源,萤火虫生态线志愿者岳桦(化名)回到家乡江西赣州市宁都县小布镇。
他发现,作为典型的捕萤重镇,小布镇从2006年开始就有小规模收购。而随着城市萤火虫展的“走俏”,淘宝销售订单越来越多,做萤火虫生意的人也由1家发展到四五家。
巨大的利益链条
城市萤火虫展背后,有一条利益链条——农民捕捉,贩子收购,网店发“货”,景区廉价采购,不明真相的公众对所谓的萤火虫公园趋之若鹜。
据岳桦在小布镇了解的情况,每年4月~5月是萤火虫捕捉的开始,在七夕前后达到高峰。村民往往在捕捉萤火虫的当晚,就送给本村的收购商,第二天一早,各村收购商就骑车将萤火虫送到小布镇给萤火虫淘宝商家,上午萤火虫淘宝商家根据订单通过快递发往全国。
“以地址标识为广西壮族自治区的电商为例,仅7月1日至10日,在阿里巴巴批发网上就卖出17883只萤火虫;淘宝订单1366笔,按保守的每笔100只来算,共卖出136600只。而较大量的萤火虫订单则通过线下专车运输,这部分数据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岳桦展示了这样一组统计数据。
在萤火虫的买卖链条中,负责收购的人被称为“虫头”,是捕萤农民和展览公司的中间环节。商家在收到订单之后,会向“虫头”提出收购需求。村民大量采集萤火虫,以0.5元/只~1元/只的价格卖给“虫头”。而在淘宝上记者看到,萤火虫的零售价格在2元/只~3元/只之间,最高售价5元一只,萤火虫的景区、策划公司,则以1.5元/只~2元/只的价格批量购买几万只萤火虫,在城市里放飞,再以30元~50元每张票的价格卖给公众。
业内一名萤火虫策展人士透露,萤火虫展大概可分三类:公园景区展出、流动展棚、房地产项目。以一次活动持续5天,每天放飞3万只计算,购买萤火虫的成本达到近20万元,但是50元到80元不等的门票常常被一抢而空,一场活动至少可以带来500万元的收入。“这让很多承办方趋之若鹜”。
与萤火虫交易过程相伴随的,是大量萤火虫的非正常死亡。
付新华说,从野外采集萤火虫,采集过程中会死亡一部分,运输过程中又会死亡大半,剩下的放飞后由于对城市环境的“水土不服”也会很快死去。很多萤火虫还没完成求偶、交配就被装进了捕捉者的网兜。这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的伤害,会大幅降低其种群数量。而被迁移,然后在城市放飞后存活下来的萤火虫,又可能造成人为的生态污染和外来物种入侵。
“放飞萤火虫,就是牺牲其短暂的生命,来迎合公众的需求”,付新华说,“在一场方便面式的快餐猎艳之后,并没有留下爱护动物的良好体验。”
“保护萤火虫,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由于萤火虫并非法律保护动物,萤火虫生态线的志愿者们只能“曲线”阻止萤火虫交易。
在具体的举报中,他们用来阻击“萤火虫商业放飞”的理由包括:展览可能效果不如预期,引发群体性事件;萤火虫可能带来外来物种入侵;投诉快递邮寄“活的动物”以及举牌呼吁、行为艺术等。
因为我国萤火虫研究相对落后,存在许多空白,现存的萤火虫数量不可考。但岳桦直观感觉到,由于过度的捕捉,小布镇的萤火虫是越来越少,甚至濒临灭绝了,“现在,想要捕抓到萤火虫,村民5点就要吃好晚饭,因为他们要骑摩托车到周边的大沽乡、蔡江乡甚至吉安市永丰县境内捕抓”。
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学燕认为,大量捕捉萤火虫会破坏生态链。作为生物链“金字塔”底层的昆虫,萤火虫捕食蜗牛、鼻涕虫等果蔬害虫,种群数量大量下降就会增加农产品虫害。同时,萤火虫也是其它动物的食物,大量的被捕捉会产生连锁反应,使食物链“金字塔”松动,导致生态失衡。
在付新华看来,萤火虫不仅是童年美好的回忆,更是一种公认的环境指示生物。萤火虫数量的增减,可以了解生态变化的程度。栖息地被埋、水源污染、林地减少、光污染、农药滥用都是萤火虫的致命杀手。
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昆明动物博物馆常务副馆长梁醒财曾用6年时间,走遍全国21个省市区,发现在已有文献记载的100多种萤火虫里,有20多种已难觅踪影。中国的萤火虫正从南往北呈现加速消失的态势,其中新疆、青海、宁夏、内蒙古等省份已很难采到样本。
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梁醒财说,萤火虫在哪里消失,就表示哪里的环境变恶劣了。从这个意义上,付新华认为,“保护萤火虫,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相对于通过割裂栖息地的工业化养殖来满足猎奇式的观看需求,萤火虫生态线的志愿者们认为,“栖息地保护+自然导赏,将公众的猎奇式消费引导成为保护治理,才是喜爱萤火虫的正确方式”。
“日本、台湾、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地非常盛行萤火虫保育,带来了很多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是非常好的保护模式。”付新华说,适度的商业化没有问题,它可以让城市的孩子知道萤火虫的存在,从而得到科普,但前提是不要伤害萤火虫。要通过修复和保护萤火虫栖息地,引进萤火虫,让其自然繁殖,引导公众去进行自然、科学地赏萤,才能从根本上保护萤火虫。
天津华夏未来儿童公园在成功举办了首届萤火虫节后,志愿者刘慧莉有些无力和沮丧,“今年以来,我们还没能成功抵制任何一场萤火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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