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缺乏对科学技术的兴趣。”一部科幻小说引发的哀叹余音未了，探测到引力波，特别是阿尔法狗对“人”的胜利，轻易地就演变为公众盛宴。除了远眺未来，声称逻辑和非逻辑判断决策能力兼备的“阿尔法人”依稀可见的科学家，众多热心的先知，甚至不关心科技的良民都变得激动起来。

与此同时，提出“缸中之脑”的哲学泰斗希拉里·普特南结束了个人生命的最后旅程，反响寂然而声稀。

这，正是欲望和思想（信仰）的距离。

作为工具的科技

人们对人工智能的趋之若鹜是可以理解的。通常，即使完全不理会科学家是在搬砖，还是在算计麻将的胜负概率，大众都能明白科技的意义：它使我们更富有、更强大，既满足为所欲为的雄心壮志，又为财富膨胀提供强劲动力。当然，它更是人类获得解放、步入幸福坦途的工具。

科学中心主义盛行以来，“科技是生产力”的说法沦为没有异议的陈词滥调。与祖冲之沉迷圆周率不同，今天普罗大众对科学技术的兴趣（主要是其衍生的功用器具），多数时候甚至超过科学家群体。

人们期待科技改变生活，但对其本身的运用可能偏向了歧途：时下的有些科技难道不是满足人类欲望的工具吗？

当然，对科技自身的道德追问没什么新鲜的词汇，发明创造对隐藏现象、潜能的揭示，功劳有目共睹。也是相同的原因，人们对科技本身的欲望被激发，科学行为也因之不受世俗边界的控制。

科学没有边界，这没问题。问题是达成目的的欲望也没有边界吗？

欲望并非一定不好。据经济学家论道，是欲望的追逐成就了当下繁荣的社会，这也是致力于科学探索的专家共有的信念。这种论调似乎比韦伯节俭、克制的新教伦理更有说服力。只是，财富和创造发明的追逐者们，基本上没有余暇精力来关注人们内心的世界。

另一面，焦虑身心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们不太同意发展是硬道理，改变环境的自我残害也许不足为虑，然而，欲望膨胀造成的心灵冲突是心智无法解决的难题。像《浮士德》劝诫的，不经意间欲望会将“幸福享乐”的您打入地狱。

比较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揭示了更残酷的现实：如果抛弃惟一能够驾驭欲望的“神”——对信仰的敬畏，追逐享乐，放纵理性，欲望就会摧毁心灵，而那个负载灵魂的躯体也将难逃厄运……人，并不是理性的。

自由的秘密

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了俄国文学的深度，而托尔斯泰凸显了广度。

这大约是国内文学评论的推测学问。就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深奥难测的是其思想深度，比如宣称上帝死了、鼓吹个人意志的哲学家竟然会对这名执著于上帝信仰的作家着迷，有点匪夷所思吧？即便是当代的哲学（思想）家，在论及存在主义，以及人文主义思想的时候，都会溯源到他的作品，其思想深刻可见一斑。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其备受推崇的作品之一。这部长篇小说并非教科书级评论说的那样，是“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而“揭露资本主义和封建农奴社会的黑暗和罪恶，是沙皇专制社会分崩离析的一个缩影”之类的说法更是有点不着边际。

这部取材于真实弑父事件的小说，讲述了卡拉马佐夫地主及其儿子们的故事。老地主贪婪且好色到与长子争女人。喜欢声色犬马和刺激的长子德米特里为了钱，也为了女人，对父亲恨之入骨并决意灭了他。受科学思潮影响的次子伊凡是狂热的理性主义者，以无神论拒斥信仰：上帝不存在，“既然没有上帝，那么什么都可以做”，这种理论鼓动了怨毒深藏的私生子斯麦尔加科夫，为取得金钱，他谋杀了地主。最小的儿子阿辽沙深受教士佐西马长老的点化,即使入世亦坚守信仰，成为平和、友善和慈爱的播种者。结局是无辜长子被判刑，私生子畏罪自杀，内疚的伊凡精神错乱，阿辽沙离家远行。

撇开被欲望毁掉的，善良的人未必有美满结局。小说实际上是在讲述生活、生命的荒诞无序，罪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个人都有责任。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说什么是他的事，但故事说出了什么，是后来者应该思考的。

内心的焦虑源于人自身无法在欲望之间取舍，这正是理性难以承载的，就像德米特里，或者是被权力、金钱奴役的你和我。在满足欲望与对他者（社会）的平等尊敬和约束之间，你可以找到，抑或是根本就没想去探寻那个平衡的支点吗？正是因为欲望自身的冲突，演化出荒诞的人生。

人与人之间的谐和恰适，靠法律和道德就能保持吗？不能。卡拉马佐夫兄弟都受制于法律，内心也有道德诘问，命运之所以不同，正说明人，有着理性无法掣肘的欲望和意志。作者道出了其中的真谛：“魔鬼与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平复欲望、驱逐心魔只能靠“上帝”。

那个万能的、操控自然和众生的上帝不存在，科学做出了严谨且否定的逻辑证明。然而，和阿尔法狗不一样，控制人们行为的大脑是非逻辑的，在黑箱一样的大脑中，要赶走魔鬼就必须有信仰的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信仰在拷问你的同时，也会让你构建起美好与丑恶的标尺，“上帝”允许罪恶存在。内生的敬畏是使你迈向天堂的信念，心存信仰，才能摆脱那些理性不能辨识的冲突，阿辽沙就走在这样一条虽然阳光也许并不明媚，但却沿途安详的道路上。

佐西马长老让阿辽沙还俗了。显然，信仰节制的生活不是离群索居的修道院苦修，而是市井街巷以及宫墙大内园子里本该有的生活。

我们只有接纳信仰，而不是屈从于世俗权力加之于你的思想，或是你试图强加于他者的意志，甚至是驱使你不惜为之舍弃一切——如尊严、自由、理想——的欲望，在心灵深处培植、哺育，留驻对生灵、对生活的敬畏，才能从荒诞的生活中得到解脱，世界才是天堂。

科技的美好生活

科技让人类更自由的说法很流行，事实上好像也如此。面对人工智能的突破，欢欣是因为畅想着科技产品的替代作用及关联的更多自由，担忧则基于受限于机器，失去本有的自由。

平等和自由的生活，再加上吃穿住用等这些基础生存状况的优化，即是更好的生活，不过解放了的我们，如果仍然不能摆脱欲望的裹挟，生活更好的说服力会不足。

吃得更好了？未必。比如牵扯到抗生素和激素，吃的更差更可信。居住条件变了？好像也是伪命题。想到更受追捧、自然环境适意的宅院，农业社会的生态建筑不是更惬意？……那些梦想草原、臆想远方的情思，即使排除水泥格子对心绪的折磨，生活更好了吗？

说到闲适，有研究表明农耕时代的人类，平均下来每个工作日的劳作不超过3小时，紧张程度就不拿来添乱了，享受细致分工硕果的您现在每个工作日要辛苦几小时？至于平等，数据表明，工业革命后，特别是信息浪潮以来，成倍增长的社会财富日益向少数集中，在资本和技术的双重控制下，贫富差距日益扩大。按媒体统计，1978年至2011年区间，美国CEO的平均收入暴增727%，但工人平均薪资仅增6%，这意味着在富人资产爆炸式膨胀的同时，穷人收入一直在原地踏步，且还面临随时被机器人取代的“悲惨现实”。

就技术造就的结果看，撇开养活了更多的人，“美好生活”并不如意。然而这并不是技术本身造成的，让我们偏离正途的，是逐利、是资本的欲望。实际上也只有科技才能创造未来，但我们必须明白，科技解放的是人，而不是欲望。很多时候，人们不愿意为了长远的理想用锁链锁住对享乐和财富的欲望，反而为了短视的功利目标将欲望当成锁链加诸于己。

要镇住心魔，只有靠信仰的力量。为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了他自己可以为之牺牲的思想，会有人选择吗？或者说，我们会去探寻、捍卫那些自己可以为之牺牲的思想吗？

又或者在人性的欲望和敬畏之间，根本就没有一把万能的钥匙，人们痛斥奴役，却又为了“幸福”欣然接受奴役，荒诞大约就是如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