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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5年12月19日 星期一

工力为功

工业革命后的电修工更像是农耕时代的扶犁者

《工人日报》(2015年12月19日 04版)

张啟云(图左)

工龄34年

18岁时,我成为昆明卷烟厂的一名普通工人。34年过去了,我的女儿也快满18岁了,我依然在生产一线敬业工作。

李城云(图右)

工龄5年

我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5年了。未来,还有更多5年在等待。

郑漫红

工龄21年

工作岗位没有性别之分,它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设备一直在改进,这会鼓励我去不断探索,去更新知识,积累新的经验去适应新的设备。

生长在生产线上

这里是车间,高顶之下,空气发腻,变得黏稠。流水线旁,李城云挥舞的双手搅动空气,机器轰鸣,他在讲述。

进入红云红河昆明卷烟厂的第五年,在他的主导下,终于解决了流水线上这个困扰大家已久的问题。李城云将此视为职业生涯里的一个里程碑,两年前的挫败则成了最好的参照物。

成功召来自信,降临在年轻人头上。独当一面的感觉让李城云沉浸在兴奋中,一连几天。

同为电修组的同事,进厂34年的张啟云对这兴奋的理解更透彻,那是种成就感,人与机器达成共识,流水线向完美又迈进了一小步。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流水线,更没有哪一台机器能永远运行。

但在这儿,在红云红河集团的每一个生产车间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从前辈那里继承的使命,就是让流水线日臻完美,永远轰鸣。

流水线的挑战

流水线是一个整体,它经常会以断料、停运,甚至罢工的方式向电修工提出挑战。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选择在哪儿,如何应战,考验电修工的智慧。

通过层层面试、笔试进入企业的李城云,一肚子理论、朝气蓬勃。

2013年,他进厂的第三年,挑战来了,在工艺指标的考核中,操作工反映,流水线出现物料跟不上的现象。对于追求连续性的流水线而言,这并非小事。但检查下来,所有设备一切正常。

李城云知道,问题出在烟箱上,一批烟叶装满箱,是下一个生产环节必须的物料。但现在,每一批烟叶装箱后,总会出现那么2个到3个半箱,接下来的环节,势必断料。

厂里鼓励年轻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李城云也想,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去牵头解决呢?

他很快做出了方案,想在出库翻箱的过程中解决问题。这是一个现在看来,几乎是纸上谈兵的方案。“那个方案和现在的算法有冲突,改造非常复杂,成本非常大。就算拿到现在也实施不了。”李城云评价。

方案当然被搁置了,躲在李城云电脑的文件夹里,他有时候无意间看到,也会惦记着:我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他还需要等两年时间才能解决这一问题。

与之相比,张啟云曾遇到的问题则更加紧迫。

一次,车间新上了条生产线,其中有台意大利进口切片机。其锋利的切刀会将200公斤重的烟包均匀地切成5片,每片20公分,这是在理想的状态下。但现实是,切片机每一刀切下来,烟包都会向后位移,切出的烟片不规整、也不均匀。

“而且不规整的烟片,还会把机器卡住。”张啟云说,因为切片机的故障,生产线每天都要为此停下来几十次,线上的员工将身子探到锋利的刀片下面,将卡住的烟叶拽出来。

“太恼火了。”

对于这条他每天要走上1.4万步,以进行日常的巡检、点检的流水线,张啟云虽然很熟悉,但问题出现时,他仍是措手不及。

切片机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不规整的烟叶无法在下一个生产环节达到质量标准,进而影响生产的连续性。

生产厂家来了,这些老外也一筹莫展。他们不明白,这台号称非常精确,正负误差不会超过1.5毫米的机器,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机器的设计者精通理论,但在流水线上,理论与实践差之毫厘,就会谬之千里。工友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他们在烟包后面垫上铁皮,但切刀落下,烟包仍会位移,固执地后退……

机器轰鸣,切片机不停地开启、关闭,员工头上悬着切刀,爬进爬出,张啟云急需一个点子,让切片机恢复正常的点子。

他,一名进厂34年的老师傅,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式,由时代赋予,被时代局限。

电源线的最好接法

张啟云进厂的时候,是1981年。那是个体户遭歧视、被认为不务正业的年代。年轻人都进工厂上班,昆明最受欢迎的国营单位是重机厂(被划为重工业,工资较高)、啤酒厂和罐头厂。

根据高考考分,张啟云进入了当年的昆明卷烟厂,被安排在包装车间做电工,负责设备维修,控制机器的启停。但在高中读了几年“望天书”的张啟云对电工工作一窍不通,要靠厂里的老师傅“传帮带”。

“比如,电工最基本的工作,电源线怎么接?平常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是最牢靠的。”张啟云举起双手,一只手掌向上,另一只手掌朝下,开始复述他听过数次也讲过数次的方法。

他两只手各伸出3根手指:“剥开两根电源线的皮,里面有很多根细的铜丝,把这些铜丝拧成3股。”

“然后像这样。”6根手指三三相对,插在一起,指缝重合。

“把它们先拧起来,再一根一根地绕起来。”张啟云有些自豪,接着说:“这样接起来,拽都拽不动,而且从没出过问题。”电源线有各种各样的接法,实践证明,这种接法才是最好的。这办法,在厂里流传了多少年,已无人知晓。当年,老师傅教给了张啟云,如今,他又教给年轻人。

流水线上的传承自然发生,其变化则在想象之外。

就像张啟云从来没有想过,当年他工作的包装车间每分钟140包的生产能力已是极限。如今,高速机让这一数字提高到近800包。还有一个变化是,曾经的年轻人发现,身边的老师傅都离开了,自己成了老师傅。

于张啟云而言,这变化发生在2000年。

也是在这一年,进厂6年的郑漫红获得了厂里的劳模称号。与张啟云按高考成绩进厂不同的是,1994年,郑漫红毕业后,是通过“双向选择”进厂。

因为专业是自动化,她进了电修组。在这里,因为体力上和动手能力的原因,女性极为少见。所以,对于劳模这样“既意外又荣幸”的称号,她自认为是占了性别上的优势。

“当大家干得都差不多时,人家就会认为你一个女性挺不容易的,就评上了。”郑漫红轻描淡写。

可她徒弟李城云却不这么看,师傅的工作,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李城云说:“厂里技改的时候,一次设备坏了,郑师傅本来是夜里12点下班,但她守到凌晨2点才走。过了两个小时又打电话来问,‘好了没有’?”

“敬业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李城云说。

对于徒弟讲的,郑漫红似乎没了印象。她能记住的,是自己师傅的故事。她刚进电工组时,偶然一次,按下了设备的停止按钮,但没有任何东西停下来。郑漫红却没把这当回事。

“可当我告诉师傅之后,师傅就开始顺着线路一点点地查,午饭也没吃……”

流水线日新月异,总有东西得以传承,有东西得以积累。

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电工基础》

工作34年的张啟云,积累了34年的经验。流水线上,老师傅总是见过各种各样的故障,他们对各种故障的原因有灵敏的嗅觉。

李城云就觉得老师傅知识渊博:“一些想不通的地方,老师傅往往能轻松解决,还能给你讲一些道理。”

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了跟上流水线的发展,老师傅往往要全力以赴。

张啟云从未摆脱过学习上的吃力感。进厂时,他是零基础,除了向老师傅讨教,他去书店,买了一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电工基础》。

当时,张啟云的每月工资只有十几块钱,为了吃饱饭,家里每个月还要补贴他,而买书就花去了他近一半工资。他的初衷是“既然干这个工作了,就要知道怎么干。”

至今,张啟云还留着这本《电工基础》,并推荐给新入厂的年轻人。他参加厂里的培训,阅读资料,因为“不学习,很快就会被淘汰”。他发现,在自己进厂时,老师傅还是权威,但现在,在员工当中,老师傅则成了经验丰富的讨论者,权威弱化了。

这是改革的时代,进步和开放弱化权威。

张啟云刚好经历了这个时代,他进厂的1981年,工厂效益并不高;而当郑漫红1994年进厂时,厂子的产量达到了1981年时的2.5倍;到了现在,集团在10个月时间里完成的产量,已是1981年全年的11倍。

流水线上,过去是如老式电灯开关那样的接触按钮,而现在,则是程序控制。自动化提高的同时,为流水线服务的人更少,对人的要求也更高。

新技术的涌入,让压力如影随形。郑漫红在学校里并没有接触过新系统,她觉得自己基础薄弱。

“厂里也会尽可能提升大家的技术,提供各种学习、培训机会,组织竞赛等活动。”包括郑漫红在内的老师傅们,都不愿错过每一次的学习、培训机会。

但他们还是会把更好的培训机会留给年轻人,留给未来。

厂里最近的一次封闭培训,是为了参加整个中烟系统的PLC竞赛。张啟云、郑漫红等老师傅留下帮年轻人顶班,李城云去了。

“很辛苦,大家学的也多。”对李城云而言,那是极为投入的4个月。他们早上6点多起床,到了晚上还在调机器。编调程序,想象程序的功能。

“有时候干到凌晨两三点,也有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天就亮了。”虽然在这次竞赛中他“没能走多远”,但在李城云的语气中,没有找到遗憾。

因为,在流水线上,他会走得更远。

木匠的单刃斧

参加PLC竞赛后的一个月,李城云终于下决心,要去解决那个躺在他电脑文件夹中的问题,烟箱的问题。

决定不是一瞬间作出的,培训让他强大,强大到自认为有能力去解决这一问题了。家人也说:既然你学了,就要用啊。

他开始着手进行前期准备,观察设备的运转,琢磨着他的办法在理论上能否行得通,最后再让程序实现自己的理论。而这一次,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装烟站上。

履带从上方送来烟叶,倾泻到箱子里。这里,是2个到3个箱烟装不满的源头,李城云也再一次受到阻击。

“有个问题我守了3天,都快感觉做不下去了,直到昨天才彻底解决。”

流水线轰鸣,李城云在讲述。

他指着履带向人解释:“之前的问题是……所以,我设定让他优先装满这第一个箱子……那么,每批烟叶装箱后,最多出现一个半空的箱子。”

流水线讨厌不确定,将2个到3个半空烟箱减少至1个,是一次面向完美的改善,但改善无止境。

“不存在完美的生产线,改完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改完这个东西你又觉得它还不够自动化、智能化,还得改。”

无论如何,李城云改造了装烟站,他的办法在通过部门和厂里的认证后,将得以推广。

不改造任何机械设备,程序控制一切,这就是现代化的流水线。对于成长在信息时代的年轻人而言,这里是他们的主场。可这不代表老师傅就没有发言权,流水线是包容的。

当面对着开开停停的意大利进口切片机时,张啟云突然想到了自己结婚时做家具,木匠手上有柄单刃木工斧,不停地往木料里面“钻”。他想:“是不是和那有一定角度的单刃有关?”

对于这个想法,大家经过了一番“会不会搞坏机器”的讨论后,终于决定试试。他们找来铜片,夹在切刀一侧,让刀刃形成一定的角度。然后,在满怀期待下,切片机启动了。

切刀落下,烟包散开,大家凑了上来。他们发现,烟叶规整了很多,烟包位移明显减小了。张啟云心里高兴,他想:这应该是一个好办法吧。

马上,所有切刀都被拿去加工出一个斜面,烟包位移随之消失,切刀下的烟叶上下齐整,符合标准。

生产厂家派来的代表再一次张大了嘴巴,他们一直认为,这是没法解决的问题。

张啟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悠长的时光

在厂里工作,张啟云觉得自己一直都有成就感。他说,人活着,需要精神方面的支撑要多一些。比如设备出故障,自己想出点子把设备弄好了,会开心。而现在面对流水线,回忆起厂里当初那仅有的4条生产线,再想到这其中也有他的付出,心里高兴。

他想象不出流水线未来的样子,就像他想不到,车间里的包装速度能从之前的每分钟140包提高到现在的近800包。就像他想不到,刚进厂时,因为有了一辆春花牌自行车而兴奋不已的他,若干年后能有一辆汽车。

与张啟云相比,李城云不知道自己工作了10年、20年后,会不会无聊,至少现在没有。

他的成就感,部分来自于周围的肯定:“有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吃饭,别人说:‘你们做的这个牌子不错’,就挺欣慰的。”如今,他琢磨更多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到极致。

“也就是,设备维护得很好,在我手上的问题我都给他解决了。”装烟站一役之后,他更自信了。

电修工的自信,在流水线面前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质。

郑漫红理解,自信就是当遇到问题,每一个电修工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时,面对别人不一定正确的判断,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因为等验证了别人的判断错误时再转回来,肯定会耽误很多事情。” 郑漫红说,电修工的分歧一般都会达成共识,在设备修理上,大家有什么问题都会沟通,共享各自的技术。

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她很可能不会再离开流水线了。2005年前后,郑漫红曾被调去做了一段时间的工资员,半年后,她又重新回来做电工。

“是我自己申请的,我不是很擅长与别人打交道,自己更喜欢做设备维修这块,也更适合自己一些。”她说。

虽然已是老师傅了,郑漫红仍跟着设备的发展亦步亦趋,因为“旧的经验不可能把新的设备保养维修好”。张啟云则希望,他退休时,厂子会更好,因为厂子曾是他的青春,也会是年轻人的未来。

时光悠长,在岁月面前,进厂34年的张啟云斑白了两鬓;进厂21年的郑漫红说起话来,仍是那么低声细语;进厂5年的李城云讲到设备时,会摊开五指,那代表掌控。

时光悠长,这里是车间,醇和的烟草香伴着岁月穿过流水线,流水线却轰鸣以对。

(文/赵航 图/杨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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