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广角】代课教师的转正苦旅

图为蛇山小学办公室。本报记者 徐潇 摄
编者按
10月17日是“扶贫日”。
笔者曾在山东沂蒙山区采访,当地教师坦言,稍有财力的家庭,会把孩子送往县城或随迁读书,留在乡村上学的,“都是家里最穷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在四川芥县的调查显示,有些留守少年直接称老师为“淘汰产品”,认为后者早年外出读书拿到文凭,回乡教书还不如“刷大白”赚的多。很多留守儿童,因此放弃升学打算。
乡村教师所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只是教书匠,他们更是衔接留守孩子与外部世界的信息桥梁,是为后者点亮人生的一群人。而教师自身的窘迫,会让留守孩子及其家长,对教育产生怀疑,滋生对知识的轻视态度。而这种轻视,将阻断留守孩子向上流动的可能性,最终导致代际贫困。
为包括代课教师、特岗教师在内的乡村教师创造更好的从业环境,健全基层教师职业发展路径,来自贫困山区的留守儿童,才能拥有更多放飞未来的机会。
代课教师,是边远贫困地区基础教育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在生活条件落后、信息闭塞的地区,公办教师招不来或者留不下,当地学校不得不让代课教师来承担一线教学任务。
相对于接受过正规师范教育,拥有较高教学水平的公办教师而言,代课教师的知识水平和教学能力,并不足以支撑起现代教育的重任。将现有代课教师培训转正,增加基层教学点的公办师资力量,成为解决基层师资匮乏的途径。
但是,代课教师的转正之路,却并不容易,“上面派下来”的公办教师能否扎根山村,也是个未知数。《工人日报》记者深入大山,记录下代课教师的故事。
为了编制,为了饭碗
在河南省信阳市商城县长竹园乡,有一所屹立在山边的黄柏山小学,校址平均海拔712米。26岁的刘巧在这里一边教课一边备考,希望能通过县里的招教考试,成为有编制的教师。“边教书边准备,不行就去其他县考教师编制。”刘巧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匆匆喝了口水,告诉记者她的小心愿。
同校的王秀英老师,是黄柏山小学的聘请教师,教了十几年书。而所谓“聘请”,就是代课老师,没有正式教师编制,每个月由乡政府代发工资。
“每个当老师的,都希望有正式编制,捧个铁饭碗,教课也踏实。”黄柏山小学校长黄应荣告诉记者。
黄应荣是黄柏山本地人,1979年高中毕业后,她就到黄柏山小学当教师,1999年转为正式编制。她告诉记者,目前在黄柏山小学任教的7名教师中,有3名是乡里聘请的教师,每月400元,而刚入职的正式教师每月1400多元,差距明显。“工资、待遇差别大,年轻教师有机会还是要考编制。”黄应荣说。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除了考招教之外,考特岗也是能得到正式教师编制的途径。
特岗教师计划旨在通过公开招聘高校毕业生到县、县以下农村学校任教,引导和鼓励高校毕业生从事农村义务教育工作。这几年,河南省特岗教师考试热度很高,考上特岗,三年以后就是正式教师编制,“有编制,头三年每个月拿1900多元,很多人都想考。”黄应荣坦言。
黄应荣的丈夫夏远球从1986年开始,也来到黄柏山教书,至今仍没有教师编制。“县里领导了解我的情况后,帮我解决了林场的编制。现在我是林场职工,仍然坚守在三尺讲台。”
在黄柏山下,离镇中心10公里山路边还有一所蛇山小学,刘丹丹在这里担任校长。刘丹丹2006本科毕业以后嫁到了长竹园,在乡里,她当过代课老师、村官、邮电所临时工,2013年,通过考试成为正式教师。
“有编制就有补贴、社保,评职称了还多领职称工资,还能调进城,好处多。”刘丹丹为了成为正式教师,参加过多次考试,辗转七年。“考上的头几年确实很自豪,也确实有很多人羡慕我。但现在我有点后悔自己考上了……”刘丹丹欲言又止。
我进城,学生怎么办?
徐杰是刘丹丹的丈夫,今年8月底通过考试,调进城了。这让刘丹丹有了新的奋斗目标:进城。
记者看到,蛇山小学在路边,一条杂草丛生处踩踏出窄窄的沙石小道,通往学校。没有水泥操场,下过雨的学校门前,一踩一个浅洼。校门边,堆放着学生捡拾的树枝。“学生上学路上顺手捡的,给食堂当柴火。”刘丹丹说。
有一次,刘丹丹去市里学习,市重点小学的校长讲到电教设备,提倡其他学校都要开展起来。“回来我都想哭,我们学校只有教师办公室通电。别说电脑了,教室连电灯都没有。”
记者采访时刚下过雨,教室里光线有些昏暗,“没办法,硬件差。”刘丹丹在办公室叹气。而通电的办公室里,全部电器只有两管顶灯、一部电话和一台吊扇。天花板上有一个黑洞,是坏了的吊扇拆除后未补上的缺口。
“没来这里以前,真想不到大山里教育条件这么艰苦。”刘丹丹的娘家是周口县城的,嫁到长竹园后虽然清贫,但夫妻俩相互依靠也能坚持下去。只是工作环境实在太艰苦了,“城里学校条件好些,再坚守两年争取考到城里。”
尽管进城的愿望很强烈,然而刘丹丹时刻感到“学校离了自己没法转”。“学校太缺老师了。”刘丹丹说,今年蛇山小学分到三名特岗教师,都是刚刚毕业的女学生。
刘丹丹为了留住新来的教师,经常在晚饭后陪她们聊天、谈心,希望“让她们感觉在这里也很温馨,有家的感觉,这样就不会离开了。”
即使这样,一名新来的女教师还是谈到了“离开”这个话题,刘丹丹很担心,因为,现在连学前班在内,共有110名学生,七名教师排下来,每人每周31节课,“本来学校老师就少,六个班七个老师,走一个,全校的课就无法正常开。”
黄柏山小学的校长黄应荣也有同样的担忧。黄柏山小学共120名学生,7名教师,教学任务比较重。黄应荣认为,缺老师是因为乡村学校基础设施太差,“黄柏山小学以前教学环境很差,门口是黄泥巴路,下雨就成泥坑,房子也破,冬天最冷时,水泥花坛冻裂了。说实话,没老师愿意来。”
现在黄柏山小学环境虽然改善了,但执教39年的黄应荣“想退休却不敢”。“现在教师工资虽然涨了,但是俺们学校太远,年轻人不晓得耐不耐得住。”
除了“想退不敢退”的矛盾,黄应荣对年轻教师也怀有“怕走不忍留”的矛盾。不愿意让教师离开,但又怕耽误年轻人。他们认为,年轻人考大学是为了走出去,现在来偏远山区当老师,有些委屈。“我们的小女儿也考上了特岗,作为同行,欢迎年轻人加入教师队伍。但作为父母,谁不想自己的子女出去多挣钱少吃苦呢?”
边打工边教书的“最富”老师
刘丹丹在蛇山小学任教两年多了,对学生而言她不仅仅是老师,还是孩子们的妈妈。学校里留守儿童占大多数,刘丹丹经常为孩子们的吃穿用担心。她曾立誓“把教育作为毕生事业来追求”,现在她觉得,没钱什么都追求不起。
这也是为什么,刘丹丹有点后悔考上让人无比羡慕的教师编制。
有一次,在外务工返乡的学生家长问过刘丹丹:“老师,你们一个月至少三五千元吧?你们都有文化,肯定比我们挣钱多。”刘丹丹说自己当时郁闷地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一笑置之。那段时间,她很想走出去,“还不如在工地搬砖。”
徐杰考进城,刘丹丹既高兴又着急。高兴城里环境好,着急工资还是那么点儿,进城了咋生活?徐杰现在每月到手1620元,刘丹丹是1553元,“两人月工资加起来,不吃不喝也仅仅能在县城偏远的地段买下一平方米。”刘丹丹掰着指头算,“孩子7岁了,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工资低,咋办呢?”
关于收入问题,“代课教师一个月400元,怎么养活媳妇孩子?”夏远球反问记者。2002年,黄应荣和夏远球感到生活压力突然大了许多: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钱紧到心里发慌。“每个月紧巴巴,也得用1000元。”夏远球说。
为了提高家庭收入,夏远球前后两次去上海、杭州打工,不过由于学校缺老师,夏远球仍然放不下教书的担子。
“我们乡有一对夫妻,平时都在乡里教书,放假了去工地打工。男的搬砖,女的在工地给工人做饭,或者做小工,挣钱补贴家用。”
刘丹丹向记者讲述身边的故事,话音刚落,同校的黄显贵老师接住了话茬。 “吃得饱饭,存不住钱。”这八个字是黄显贵对自己职业的评价。2007年,为给孩子挣学费,46岁的他趁暑假到县里工地打工。“搬砖、提灰桶,都干过。假期有限,打不了长工,只能干力气活。”
1978年,17岁的黄显贵高中毕业来到蛇山小学。“那时候6元一个月,我一到学校就哭了。”黄显贵说起当时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整理一下教案,轻轻抚平书角的褶皱说:“乡里缺老师,老师缺钱。来乡里教书就是来吃苦。”
教了37年书,黄显贵现在月工资2390元,孩子都工作了,他终于能存点钱,可以很“土豪”将家里网线牵到学校来让年轻老师上网。
“黄老师是俺们这最有钱的老师。”刘丹丹调侃道。大家都笑了,然后都沉默了……
好好干,会越来越好的。黄应荣一直这样安慰学校新来的老师。“听说安徽金寨跟我同样教龄的小高职称月工资都3500多元了,国家说了,要重视基层教师,放心吧,都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