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一家三口。男大人和女大人携一女小人（孩子），男大人和女大人右臂皆佩黑纱，别针上插一朵小白花。女小人细小的胳膊上，也松松地环着一圈黑布，别针上插一朵小黄花——据说这是与逝者隔两代人的一种标志。

爸妈双膝跪着，女孩儿几乎趴在地上，“小孩子没膝盖”——这话谁说的，似乎是奶奶吗？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父母在她的两旁，并不说话。她左看看右看看，按捺不住向着一束鲜花，或是向着火盆里燃烧的纸钱提问：“奶奶，你为什么要死啊？”

爸爸仰起一直低垂的脑袋，视线不纠缠在墓碑的字上，他看天，久久。

妈妈唉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什锦糖，放到墓碑前。搂孩子到自己怀里，撕心裂肺地痛哭：“妈，你听见了吗？小丽问您：为什么要死啊？”

爸爸再握住孩子小小的手掌，抚慰道：“没事!没事！奶奶就是老了，爷爷叫她走了……”

“爷爷开心了？”她眨眨小豆子一样的黑眼睛，问。

“爷爷开心了。”爸爸不眨眼睛的，用肯定语气回答了孩子。

“爷爷像小丽一样喜欢奶奶吗？”她除了在照片上，从没有见过活的爷爷，似乎有些不放心。

“爷爷当然像小丽一样喜欢奶奶……”这会儿，他的回答明显有点迟疑，那么问题还是来了！

“要是爷爷不喜欢奶奶呢？会吵架吗？”

爸爸低声哄着：“不会的，不会的……”

可能因为某种孩子才具备的奇特视听，使她莫名嚷着：“是真的，是真的！”甩手蹬腿的样子，活脱一个小儿耍赖。

一切似乎都是自生自灭，无始无终的，包括孩子的哭闹。

以至于爸爸可能觉得自己宁愿逃走，也不要做这个难做的父亲了（女孩想：这个念头他一定有过的吧？）他拍了她两下，其实，也只是为了让她快点安静下来。

一年后，小丽的父亲终于走了。他和小丽妈吵架，说的也是喜欢不喜欢的话。可究竟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小丽没搞懂，小丽说竟连她妈也没怎么搞懂。

后来，母女俩因此常常互猜心事。妈妈会特别温柔，特别强调的，一遍遍重复车轱辘话:“小丽，你爸爸不喜欢的是我，这跟你无关！”于是，小丽就特别安静地轻轻说：“嗯，我知道的。”然后可能把头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埋到了手臂里，她安安静静地哭，心想：爸才不喜欢我呢；别骗我……

十年后。下晚习后，敏和小丽常背着书包一起去吃夜宵。一把大伞下，细铁丝上串着羊里脊、鸡膀、鸡腿等等。烤脆了、香了，撒上胡椒粉之类就可以吃，常有一般大的学生，坐在小凳上等候，所以她们站着。忽然，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说：“这辈子不会有喜欢的人了！”敏诧异，也由不得怀疑：疯丫头，话说早了吧？莫非已经有了人？！结果，小丽呸了一下，扭头啃食，心无旁骛，对手中玉米棒，做出超高忠实度的模样——敏至今还记得。

二十年后，敏成了家。小丽一人一家，自然是敏去她的处所说话。可敏每每见小丽独自坐在佛龛前，身披法衣，身旁陈列着佛教典籍、法器和一杯清茶，正前方还有香炉和一束四时鲜花。袅袅檀香和缕缕花香，仿佛要把周围专属于存在的气味用力盖住，再沉沉吸收到灵魂深处。

前几日，小丽对另一个小友忽然发话：她想写我，那就写吧！据说表情很严肃，再没有多余的话——所以我写得实在不那么轻松。听说她还是去了什么什么山，什么什么山里的庙了。并没有读到这篇劳什子，也就是说：她“喜欢或不喜欢”——不说了，就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