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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4年11月30日 星期一

【行走天下】跨世纪的归来

——走进湖北石首国家麋鹿自然保护区

□石述思
《工人日报》(2014年11月30日 03版)

麋鹿

奇遇

2014年8月下旬的一天清晨,在长江故道边的湖北石首国家自然保护区,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在野草丛生的湿地小道上缓缓行驶。车上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因为充当驾驶员保护区的蔡科长告诉我们,在不远处白鹭升腾的地方,可能潜伏着成群的麋鹿。

车缓缓地前行,首先扑入眼帘的竟是远处一头肥硕的野猪,但蔡科长依旧很兴奋,说是重大发现,因为在保护区,这一物种已经绝迹多年。大家也都跟着兴奋起来,认为是个吉兆。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水气,半人高的芦苇不时伸进车窗内,不时拂过我们的脸颊,刚开始如不期而至的刀锋,所幸最后一击只是冰冷的温柔抚摸。

这是我今生最漫长的跋涉,毕竟内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

终于,在不经意间,从犬牙交错的芦苇的间隙,几个如雕塑般矗立在远方的黑点映入眼帘。

“快看,麋鹿!”我禁不住喊出声来。

话音未落,蔡科长便迅速踩下了刹车,车上的摄影师率先冲了出去,随后是一阵震颤心灵的快门按动的声音。我们一行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只有蔡科长相对淡定,叼着根烟,静静地等大家喧嚣过后,轻轻地说:这是小分队,都是求偶失败的雄鹿,你看,它们有些头上还缠着吸引母鹿的用草编织的花环呢。

但大家已经觉得不虚此行了。在苍茫翠绿的湿地深处,宛如闯入了一个传说之中。

麋鹿温顺而胆怯,尤其对人类充满警觉。它们静静地与我们对视片刻,随后缓缓掉头离去,从容而优雅地消失在绿色深处。

车继续缓缓前行。周围除了保护区建设的观察站孤岛般站立在不远处的山坡,就是在草地上奔驰的大型除草设备。蔡科长无奈地一声叹息:麋鹿喜欢水生植物,但随着人类活动的频繁,旱生植物多了起来,麋鹿吃了会危及生命,现在保护区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除掉这些有害植物,保证麋鹿的食品安全。

车子又行驶了很久,远处的白鹭多了起来,舞动的身影宛如飞天的仙子。蔡科长说:今天你们运气不错,前面可能有大部队。

终于逼近保护区腹地。遮挡视线的野草被汽车猛地甩在身后,一大片开阔的绿地在眼前迅速而广袤地铺开,壮观而神奇的一幕将注定成为我们一行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长江古道边,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白鹭,竟有数百头麋鹿缓缓行进,宛如神话复活,亦真亦幻。

最近时,有数头麋鹿就在十米开外,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温柔而胆怯的眼神,里面仿佛盛满无言的感伤。

这个故乡在华夏的动物,伴随着中国近百年兴衰的历程,从绝迹到回归,走了一段相当曲折漫长的苦旅。

消失

逐鹿中原。这四个字是麋鹿命运的暗喻。

麋鹿的角似鹿非鹿,蹄似牛非牛,脸似马非马,尾似驴非驴。麋鹿集四种不相称的特征于一身,俗称“四不像”。

麋鹿在鹿类中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物种,麋鹿属的化石最早出现于200多万年前的早更新世,而现生麋鹿最早的化石则出现于约20多万年前的中更新世晚期。

靠着每小时60公里的矫健奔袭和天赋灵犀的聪慧,麋鹿逃过了各类猛兽的追捕,得以绵延生息,最终遭遇更可怕的天敌--人类。

历史上留下了很多关于麋鹿的记载。春秋时代《墨子·公输》中就有“荆有云梦,麋鹿满之”之说。这说明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湿地广阔,自古以来就是麋鹿繁盛之乡。

秦代权臣赵高获赠多头麋鹿,为检验朝臣是否顺从,曾指鹿为马,结果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如此王朝,颠倒黑白至此,随后烽火连天,江山倾覆在意料之中。

王朝更替背后是社会经济的进步,人口的迅速增加,生产生活疆域的快速扩张,麋鹿的生存空间受到巨大压迫,加上其一直被肆意猎杀,野生麋鹿终于明末清初绝灭于江苏沿海湿地。

在中国文化历史的长河中,麋鹿始终是作为一种吉祥象征而存在的,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是贤达仁义的象征,还是绵延数千年的皇权的象征。还是麒麟的原型,是传说中姜子牙的坐骑。

中国古代的帝王园林历史十分悠久,著名的殷纣王筑鹿台,周文王建灵囿,其中均养有麋鹿。它们成为帝王的财产,禁止老百姓猎杀。

战国时齐宣王规定:“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使麋鹿等野生动物很早就受到王法护佑。

史料记载,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夏季的一个夜晚,几位清军守卫正沿着皇家猎苑的海子墙巡逻,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枪响,寻声而去,至一庄院,熊熊烈火旁,但见有几个人正在宰屠、剥剔一只麋鹿。这还了得,敢杀皇家猎物,清军卫士当即将犯人拿获。经审,为首的叫王安,他已不是第一次偷猎麋鹿以饱口腹了。事关重大,军士们立即报知奉宸苑总管。奉宸苑哪敢怠慢,立即上奏皇上。不久乾隆皇帝下旨,将王安等涉嫌偷猎人员各鞭八十,以示严惩。

在野生麋鹿灭绝以后,北京南海子成为其在中国最后的栖息地,根据国外史料记载,当时总数维持在两三百头上下。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皇家猎苑,它的建苑史可追溯到辽金时代,数百年来,这些麋鹿成为马背上的皇帝们狩猎的最爱,并得以延续整个族群。

不幸的是,中国封建王朝的辉煌岁月被西方殖民者的船坚炮利终结。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1894年永定河支流泛滥成灾,冲决猎苑围墙,麋鹿逃出被灾民所杀充饥。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战乱中猎苑被毁,当清政府的最高统治者被八国联军驱赶得逃离紫禁城之际,麋鹿在中国彻底消失。

这是中华民族最灰暗最屈辱的岁月。

一个被追逐猎杀数千年的珍贵生灵,竟成为见证国运兴衰的标本,令人唏嘘感喟。

流亡

英国皇家动物学会会长贝福德公爵有一个美丽的庄园乌邦寺。占地1.2公顷。

这是麋鹿新的家园。

当中国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中国王朝已无力保护麋鹿。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清王朝战败,中国的千园之园圆明园被凶暴的英法联军付之一炬。

五年后也就是186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法国的传教士大卫神父发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麋鹿,并想方设法带到西方,随后在那里兴起麋鹿热,一些欧洲国家的使团设法从各种渠道得到活的麋鹿运到国外养在动物园中,分布在巴黎、柏林、科隆等地。

麋鹿是群居动物,这些来到海外的麋鹿多分散饲养,往往难以存活。1900年前后,当麋鹿在故乡中国彻底灭绝之际,流落海外的麋鹿仅剩下18头。

这是地球上最后的麋鹿。

为了延续这一古老的物种,贝福德公爵启动了自己的拯救计划。1898年起,他决定将它们全部买下,放养在他的乌邦寺庄园内。在精心地照顾下繁殖成功,到二战结束后种群达255头。

期间,由于二战爆发,伦敦遭到纳粹德国轰炸,贝福德公爵曾试图将麋鹿分散到世界各地饲养,甚至想到了其故乡中国,可惜那时中国正在与日寇进行殊死较量,其最后栖息地北平已经沦陷,这一计划最终流产。

当麋鹿在阔别故乡80多年后,这些乌邦寺族群的后代们,伴着改革开放下祖国的日益强大,终于归来。

那时,贝福德公爵早已驾鹤西去。他的后人将带着一个老牌英国富豪留给他们最宝贵的遗产,架起中英之间一座特殊友谊之桥。

真正的贵族,不在血统,不在财富,不在身份,而在于有没有悲天悯人、敬畏自然的情怀。

回归

上个世纪末,中英交往史有两件大事,都与回归有关。一是麋鹿回归,二是香港回归。

20世纪80年代初,在中英两国政府首脑就香港回归谈判时,贝福德公爵的曾孙乌邦寺主任塔维斯托克侯爵,决定向中国赠送20头麋鹿。

这成了中英外交史上的一件盛事。

1985年,由英国赠送的22头麋鹿乘坐专机,穿过万里云海来到中国,回到故乡。

这些漂泊近一个世纪的游子被安置在南海子的北京麋鹿苑,并在人工精心照料下快速繁衍生息。

随后,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开始酝酿,那就是让麋鹿回到家乡,在长江湿地野生繁衍。

1987年,国家环保部门组织中外专家考察认证,最终认定位于江汉平原的湖北省石首市天鹅洲,系长江一年一度泛滥形成的芦苇湿地,也是历史上麋鹿原分布区域。

1991年11月,湖北省批准石首天鹅洲建立2.3万亩的湿地麋鹿自然保护区,并于1992年3月正式挂牌。

麋鹿的归乡之路随后大幕拉开。

全文刊登于三联书店《中国自然笔记》一书,作者为今年12位中国自然使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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