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吗?文竹,不要让这支笔锈了;你听到了吗?文竹,要珍惜和警醒,莫贪恋享受安逸。”
文竹的记忆
紫红色南泥盆里,一棵文竹永远旺旺势势,如一抹绿云,葳蕤在我记忆的天空。纵使岁月如水流逝,那娉婷的干,婀娜的枝,纤柔的叶,那阳光下的青翠连同那一个时刻的美好,依然绽放着恒久难磨的绚丽。
这是季春一个阳光明丽的上午,32年前的和风在肥大的泡桐树叶和细长的垂柳枝条间轻轻穿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月季与牛皮草杂糅而成的芬芳气味,两只衔泥筑巢的燕子,一前一后,在攀长着常青藤的窗前划过一道道生动的弧线。写字台上那棵我打复员便种下的文竹,与窗外景致共同编织出一幅怡人画图。伏案舒管的我,便是在这样一个安恬的春景中,将那些种地打粮、养猪饲鸭的广播稿,还有寻驴找牛的启事,销农药求化肥的广告,拿来横勾竖勒、增删编辑。由分秒积攒起来的日子,或者是日子中的分秒,就是在这样一种自然情态下悄然滑过。
突然,随着“笃笃”几下叩门声,走进来两位年轻军人——只看一眼那和文竹一个颜色的绿军装,心下便已是十分的亲切。握着手的时候,其中一位个头中等者自我介绍:“我是县武装部的王干事。”说着,又指一指另一位身材颀长、眉毛浓重者:“这位是军分区的新闻干事高建国。高干事打听你有了工作,就专程为了你的事跑了来。还不错,你正好在家。”
“专程为我的事跑了来?”我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脸色白净、气质儒雅的高干事。从部队回地方,一年多来虽说对远处那座军营仍然梦牵魂绕,可与地方部队现役军人的联系,实在不曾有过。一边这样诧异地想着,一边拖来邻桌两把木椅,请两位在我的对面落座——中间隔着的,正是那盆绽绿吐翠的文竹,此刻倒真像她的名字那样,文文静静的,似乎也有心在倾听着我们的谈话。
“咱们说来是第一次谋面,但在报纸上却神交已久了。”高干事摘下帽子托在手上,看一看那翠绿的文竹,语调舒缓地说道:“去年听说你复员回了原籍,我就找分区和县武装部首长,想了些办法来帮你解决户口和工作问题,但前前后后折腾了一阵子,事情没弄好,也就没告诉你。”
“虽然不认不识,高干事为了你的事可是操了不少心呐,光县武装部的部长政委,就找了好多回哩。唉,你是咱们部队培养起来的,也为部队出过力,高干事生怕你一头扎农村里埋没了呵。”王干事说起话来,也和高干事一样斯斯文文。
高干事接着又道:“近来听说你到了广播站工作,我们都很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毕竟是往前跨出了一大步嘛,没让黄土坷垃绊住腿。但又担心你在目前这样安逸的环境里,心思用在编写那些几乎千篇一律的广播稿上,时间久了会磨蚀掉锐气,让一支笔生了锈。”高干事说到这里停了停,脸色也较先前有些凝重:“奋斗到这步田地不容易,咱们一定要珍惜和警醒呵。”
溉润的甘泉,就是这样静静地流进了干渴的禾田。这位在若干年后成为我军高级将领的高干事说,这一回来,就是想和我见个面,好好聊一聊,提醒勿恋安逸,莫负春光,出来到一个更大的舞台上施展和磨炼自己,让手中的笔真正发挥作用。要是我没有什么异议的话,他将会马上向有关首长和领导建议……
高干事在木椅上坐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说的话也不会比一篇广播稿更长,可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地往心窝上贴。说完了,水也没喝一口,就握别告辞。出了门,又回身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记着,无论如何也别让这支笔生了锈呵!”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我甚至连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可一阵煦风就这样掠过了千顷碧野。南泥盆里的文竹可以作证:这是一个纯真、感人、美好的时刻,这一时刻注定了要在我的生命中定格为永恒。只因为当兵时写了那么几个小稿子,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便如此地关心着我,呵护着我,为了安排我的工作,操心劳神,一次又一次求上告下,而且在做着这些于当今之世被认为最难做的事情的时候,被帮助的我竟浑然不知,既无一豆之馈、一茶之酬,亦无一言一字之谢。倘若说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真情,那么,此刻我便奢侈地拥有了它,我因此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的心灵在震撼,在激荡,像盛满了四海五湖之水,至真至纯的狂涛连天接地,奔涌不息……
心潮起伏中,我问那文竹:“你听到了吗?文竹,不要让这支笔锈了;你听到了吗?文竹,要珍惜和警醒,莫贪恋享受安逸。你听到了吗,青青的文竹?”对着文竹,我发下了誓愿,要让它做我的见证。我相信,它听懂了我的心声。
两个月后,我的工作有了一次大的调动。樊篱打开了口子,鸟儿便从笼中飞了出来。它栖入的是浩浩林莽,拍击的是清新的气流,翱翔的是广阔无垠的天空。由此,我一步步朝前走,虽然前行的路上也曾有过荆棘的阻挡,有过泥淖的羁留,但“别锈了笔”这一句嘱托,时时回响在耳际,对着文竹发过的誓愿,也从未有过忘记。尽管行步迟缓踉跄,跋涉总在不停地进行。
曾经,在地球的尽头,面对着皑皑白雪,我抚心自问:如果没有当年的高干事,而今如我者又会如何呢?我不敢想下去,因为脊梁沟好像有冷汗冒了出来。就和碳分子形成钻石一样,人的一生其实是由无数个偶然促成的。那一年,如果我的生命中缺少了那一次偶然,我想在我的精神园地里,榛棘定然盛于花果,秕莠也会多于谷麦。
我对朋友说,高干事是恩师,是仁兄,是益友,虽说仅晤一面再未相见,却是让我能一窥万仞宫墙之美的人。朋友说,遑论一窥万仞宫墙之美,勿言什么登堂入室,能帮你打开那道门扇的,这就是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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