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拖了很久的稿子，被采访者的面貌有的已经记忆不清了，而沉淀下来的，被时间冲洗成了照片……

一

2013年9月19日，这一天是中秋节。

一大早，我们从拉萨出发，前往160公里外的当雄，那里海拔4218米，接近青藏铁路的终点。

有着“天路”之称的青藏铁路建成后，拉萨站至唐古拉山南站525.547公里的养护维修任务，交给了2007年专门为此成立的中铁十二局铁路养护公司。当雄车间是这家公司条件较好的部门，但也考验重重。

一方面，特殊的高原冻土、极端气象条件，养护技术难度大；另一方面，职工在风沙冰雪、高原缺氧等恶劣环境中工作，常年远离家乡亲人、甚至驻守在无人区，在追求生活质量的当下，人们面临着生理和心理的挑战。

7年养护，千里天路创造了国内同级设备轨检最佳纪录，使这趟在世界最高海拔行驶的列车，时速从最初的20公里，一路提升并稳定在100公里以上。2012年养护公司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状、全国模范职工之家荣誉称号。

因为正好赶上中秋节，我们特意带了一个大蛋糕，准备在世界屋脊上与素昧平生的人们共度这个月圆之夜。

车行途中，远处的山脉壮阔连绵，是念青唐古拉山！白云遮住了它俊美的雪峰，山脚下，举世闻名的青藏铁路逶迤延绵，一路相随。

渐渐地，曾经采访过的青藏铁路建设中的艰苦卓绝浮上心头，想到多少个中秋节，有多少劳动者背井离乡，不仅是这一天，而是一年、甚至几年……触景生情，禁不住落泪。

二

到当雄已是中午。安静的小县城，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街边的小饭馆吃饭，当雄车间的财务女主管坐在席间，不知怎么就说到她30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我们这里，找对象都特困难。”时任车间主任裴利丰说，他也是40岁才结的婚。

让我们惊奇的是，在高原这么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这个女人的皮肤依然那么白皙，“也许是天生的吧。”她说，来当雄前，她一直在海拔将近5000米的安多车站工作，“待了3年，那里是青藏铁路的终点站，海拔最高，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

“5000米——3年！”沉吟片刻，同为女人，我只能由衷地说：“你真不容易！”

话音刚落，就看见她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

……

吃过饭，继续赶路，这时天空下起了雨，一下子就感到了寒冷。看我穿得单薄，裴利丰脱下自己的夹克，递给我，“高原，当心感冒！”

随即穿上，闻到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气息。

这就是青藏高原，人和人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简单！

三

到当雄车间的时候，已近傍晚，高原的阳光仍然炽烈，这是一座4层小楼，像荒原上的一个孤岛，寂静得似乎可以听到人的呼吸。

跟平常一样，人们照常做着工作，看不出有什么过节的气氛，看见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人们只是悄悄地打量，如果恰巧与我们的目光相遇，便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天车间里82个职工，差不多都已早早地给家里打过了电话，说得最多、听得最多的都是——“节日快乐”，“注意安全”和“什么时候回家？”

40岁的塔清，是车间里少有的几个藏族职工之一。一大早，他就给在拉萨的媳妇发了微信，是一张月饼的照片。媳妇回了他一个祈祷的图形。

25岁的钟显昂，江西萍乡人，在这里工作了3年。记者问他还记不记得第一天到高原的情景？他回答：“记得很清楚，感觉这个地方来错了！”

“太凄凉了，总感觉心里是空空的。”

“11月份，凌晨4点左右出门干活，风冷得就像晚上12点光着身子躲在冰箱里一样，扶着探照灯的手冻得没有知觉，连哈气都冻住了，人们的眉毛都是白的。”

他说自己真的害怕了，害怕天天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忍不住给家里打电话，说不想在这里干了。“我妈听完，哭了；我爸说，你自己考虑，男子汉在外面得自己闯……”晚上，他躲在被子里哭了。

第一年回家，见到妈，他说了句，“妈，好久没见您了……”就说不下去了。

高原给30岁的高道云的见面礼是一天下了10场冰雹和雪。

“起风了，冰雹来了，连山上的牦牛都吓得跑了下来，风特别大……冰雹砸在脸上、头上，在外作业，无处躲藏，只能用大衣挡挡。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我们又接着干活……就这样，一天下了10场！当时想，别人能坚持，我也能坚持！经过这次恶劣天气，就什么也不怕了。”他说。

当雄车间一共只有3个女人，除了中午遇到的那位女主管，28岁的屈丽也是单身。

“我来西藏上班时，跟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刚说一句，她的眼泪就出来了，“来西藏的时候，正是秋天，蓝天白云雪山美极了，树都是黄色的，真漂亮。没分前，他还说我俩要一起在拉萨过年……”她又哭了。

四

36岁的李艳春，老家在山西。在这里他一个月工资8000多元，自己留下一两千元，其余的都汇回家。“男人嘛，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他的语气很豪迈。

每次老婆给他打电话，最后一句总是说：“一定要注意安全！”

“工务人从来都是最苦的。”裴利丰告诉记者，养护铁路，每个月要分上中下旬检查一遍路基、道床、枕木、钢轨、连接零件、防护栅栏以及水沟等。

“检查线路，一公里40根钢轨，钢轨要用仪器检查高低、水平、轨距、轨向（弯曲），每一根钢轨要拿水平尺量8下。几十公里的管段，光弯腰得弯多少次？一公里枕木1776根，一根枕木4个螺栓，挨个儿拧一遍，要拧多少遍？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空身走路，身上都像是背着一袋面,何况还要带着那么重的工具。远的地方回不来，就带着热水瓶、方便面，走到半道，面还没泡开，水就凉了。”

“工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雨雪就是命令，只要下雨下雪就要出巡。不管白天夜晚。当雄离我们驻地最远的地方70公里，开车还要1个多小时呢……有一次，下雪不停，一直守了一夜，一直守到雪停。”

工作虽然辛苦，工人们也很自豪，“俄罗斯火车在高海拔地区最高时速是60公里，我们是120公里，从安多站过去，是100公里的永久冻土，我们的技术是世界最先进的。”采访中，记者不时听到有人说，“日常的养护一定要做实，否则列车经过会摇摆，乘客坐着不舒服。”

五

杨海清这个中秋节过得最让工友羡慕，因为媳妇坐了30个小时的火车从甘肃老家赶来和他团圆了。

“最好的结婚礼物是2013年4月，我上来时，他特意把同事们请来给我过了个生日。以前都是我一个人过生日的。”说话间，女人不时看看身边的丈夫，两个人手上戴着相同的戒指。

“他打电话时总说谁谁的家属又来了。问我什么时候来。这里水凉得很，碗、衣服他都不让我洗。”女人脸上的幸福，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不要老写我们苦，好像我们过得比别人差很多，看着心里不舒服。我们也追求幸福，也有快乐。”41岁的裴利丰触景生情，向记者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去年才结的婚，我媳妇比我小一轮，在西安当护士，我们好了6年她妈才同意。之前，她妈说，如果她跟我好，就从17楼跳下去。”

“最难忘的是，2009年9月，我在安多时，她不打招呼上来看我，这是她第一次来西藏，住了10多天就回去了，可回去10多天，又跑来了。原来，这10多天里，她回家给我赶织了一身厚的毛衣毛裤！在海拔5000米这么缺氧的地方她陪着我住了一个月，我很感激。”

“去年我在西安买了房子，把媳妇娶回家了！”

“男人爱女人，要实实在在的。这么多年，每年她生日，我都送她一个金戒指。”裴利丰说，“我们也有常人难以体会的幸福。”

六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人们点燃蛋糕上的蜡烛许愿……

皎洁的月光下，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从重重遮挡的云层中挣脱而出，巍峨地闪着银光。

（图版美术、书法标题 李法明）

采访手记

这是一篇拖了很久才写的稿子，之所以拖延，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心理。

作为工人日报的记者，多年来，到过最多的地方是工地，采访最多的是工人，无论是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还是地层深处的矿井；无论是荒凉的戈壁无人区，还是繁华都市中寂静的实验室，看到最多、感受最深的是各行各业、各种年龄段的劳动者的吃苦耐劳和顽强意志，越来越切身地感受到，正是这些最普通劳动者的付出支撑着社会的繁荣与发展，而他们往往所得很少。

困境中挣扎拼搏的故事写多了，感同身受，其中的苦累、辛酸、无奈也越积越多，有点不堪重负，想要回避。

当人走进苦难深处，见证到真正的无奈与黑暗时，往往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最终让我动笔的，是时任车间主任裴利丰的一番话，他说，“不要老写我们苦，好像我们过得比别人差很多，看着心里不舒服。我们也追求幸福，也有快乐。”

他讲了媳妇当年上高原探亲的情景，住了10天，就要回去，结果回去10多天，又上来了。原来，她是因为这里太冷，赶回家给他织毛衣毛裤去了。“我们也有常人难以体会的幸福。”他说。

幸福是一种情感体验，特殊的幸福感一定有与之对等的另一面。

苦乐相依，世间充满着辩证法。普通劳动者收获的幸福，其实非常平凡，不可能像琼瑶郭敬明这类小说家极力渲染的华丽，但对这些艰苦的劳动者来说，哪怕是点滴的温暖和慰藉，都是真实且来之不易的。

当人的精神越是能从深重的痛苦中超越出来，他所体会到的情感就越发细腻和强烈。也许，这就是苦难给予人生的回赠吧。

（ 李元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