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去世两年了，想再读他的《文学回忆录》。翻遍书架，却只找到下册。想到是借给了朋友，一个已经远去再也见不到的朋友。

第一次“邂逅”木心先生，是在2012年的一期《青年文摘》，题目很吸引人——“我是绍兴希腊人”。翻开书，黑白照片，风衣礼帽浓眉，目光炯炯，顿时惊为天人。次日买了能买到的所有木心先生的书，《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即兴判断》、《西班牙三棵树》、《素履之往》、《我纷纷的情欲》、《鱼丽之宴》。却并未细读。

再“见到”木心先生，是去年此时陈丹青先生为纪念木心先生逝世一年的追思会，会上发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上下厚厚两册，40万字，近百元，狠心买下。回家路上寒风凛冽，把书揣在怀里，心里却莫名激动。就着床头小灯连夜读了数章。太兴奋了，打长途给朋友复述。内容都已模糊，只记得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在被子里缩作一团，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却没完没了地聊着希腊悲剧聊着《文学回忆录》聊着木心，说到激动处几次口吃。未看完，就急忙将上册寄给远方的朋友，切切地想同他分享，心想以后可以换过来再读。

《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所整理的木心先生的“上课笔记”。1989年初至1994年初，相去不远的二十年前，木心在纽约为一小群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内容从古希腊神话、新旧约圣经到诗经、楚辞，从印度文学到19世纪各国文学，“学生”中有画家、雕刻家、舞蹈家、钢琴家等等。“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用木心先生的话说，这场长达5年的“文学长征”并非普通的课程，“我们讲文学史，是在讲文学的圣经，我们学文学，就是学文学的神学。”

今年此时，木心先生仙去已二载，而我那位曾深夜共读《文学回忆录》的朋友，也不复再见。陈丹青先生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我也无法想象这些年不曾结识这位朋友。曾经笑称我们的每次聚会都是“通识教育课堂”——“你知道汪曾祺吗？”“胡兰成的《山河岁月》你要读，那才是文采。”心不在焉地应承下来，嘻嘻哈哈地又绕到别的事上。现在想来，如果他说的每一本书我都去读，提到的每首歌我都去听，推荐的每部电影都去看，该有多好。不可否认，在交往的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他是我大半知识构成的来源。然而，万物有时，生有时，死有时，相聚有时，别离有时。

人的一生有太多别离，生别离，死别离，或是与至亲爱人，或是离开生活许久的故乡。就算再舍不得，时间到了，也不得不放手。木心先生两年前于故乡乌镇辞世，不经意留下一部《文学回忆录》。然而，它不仅仅是一份遗物，更是先生给每个读者的礼物，使人“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它被镶嵌在阅读者生命的年轮里，继续鲜活地生长，如先生那样，在这个美学与文学都越发贬值的时代，超脱于或苦难或纷争的人间，独立而高傲地生活着思考着。最好的纪念，莫过于用自己记载着他的印记，保有初心，坚强快乐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