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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3年12月09日 星期一

乡问

杨明
《工人日报》(2013年12月09日 06版)

“你家是哪儿的?”

“你老家怎么样?”

“你将来去哪儿?”

——人到中年,这三个问题一定曾经被问过N遍。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每次被问到时,你可能都会在心底反问自己。

他乡是故乡

瓦房店,大连复县的县城,1960年代因“瓦轴”、“瓦纺”和“瓦客”而出名,这儿是我留下记忆的第一个地方。

驿马坊,锦州医巫闾山脉西南端的一个村庄,据传因乾隆在此饮马而得名,1970年随爸爸的部队换防到这儿附近安营扎寨时,我四岁。

打那开始到上大学,无论填什么表,籍贯一栏我一直就填“辽宁复县”;无论谁问从哪儿来的,我都说“瓦房店”。一个原因是我生命的初始记忆就是那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有面子——瓦房店比这个四周全是大野地的部队大院强百倍,比爸爸妈妈口音中悄悄流露痕迹的、形同陌路的那个穷老家也不知好多少倍。

盘锦,原来的大米垦区,1970年全面开发的辽河油田所在地,1981年爸爸转业搬家到这里——只有我还在锦县上高一,全然不知已经举家搬迁的消息,一年后才“单飞”过来。当时学校一个月放四天假,第一天上午从县城赶回部队大院,见到一个熟悉的阿姨很诧异地表情,刚要打招呼却被她抢着问了一句:“老三儿,你怎么回这儿了呢?”我猛然有种预感,随口问道:“阿姨,我们家搬走了?”“走了十来天了,你不知道?”哦,妈妈只跟我说过一段儿时间要搬到辽河油田,但没确定时间。回到家门口去确认这件事儿,看到熟悉而亲切的绿木门挂着褐色的铁锁,心里空落落的。15岁,家在这儿11年,说走就走了,可这地方跟我的生命根本就融为一体了!多少年过去,想起离开大院去寻找新家的那一刻,我依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沈阳,上大学、伪装成熟、挥霍青春的地方。刚上大学,开始犹豫:填表“籍贯”是哪儿呢?在内心,我一直认可着锦州,石山,那个部队大院。但想想既然以前填的是复县,就一直复县吧。不过我们班是定向招生,同学都是从省内来的,有些表格是为了确定来源和分配关系,好多时候关于“籍贯”、“来源”、“家庭所在地”又都填了盘锦。哼哼,18年的人生旅程,我就自认了两个籍贯,还不声不响地否认着另一个籍贯——那儿还是穷啊。其实有时填表心里多少有点儿鄙视自己,挺正直的家传怎么能嫌贫爱富呢!

1988年到辽河油田参加工作后,接触的同事朋友旅人天南海北,经常会因为“来路”的问题多说几句话多喝几杯酒。

“大连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干一个!”

“锦州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干一个!”

“盘锦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干一个!”

“沈阳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干一个!”

“辽宁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干一个!”

……

再后来,我逐渐发现我不是大连人,不是锦州人,不是盘锦人,也不是沈阳人,也不是辽宁人。因为老家真正在那块的人家亲戚同学祖宗八代什么的都在那地方,一个山头,一条小河,甚至一草一木都跟他们的整个成长紧紧相连。而我没有那些长期濡染而形成的地域化的、痕迹化的东西,我既没有地方口音又不随当地习俗,我只有属于我自己的阶段性记忆,我甚至不敢确定我在当时有没有给别人留下像点儿样的记忆。

好在身在油田,我身边的很多人来自新疆大庆、大港、江汉等各个油田,也有从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说到“真正的老家”时,他们和我一样需要二度说明。我欣欣然,大家都是“二道贩子嘛!”很多时候我会与所有的“军二代”、“油二代”油然而生一种亲近,因为故土的远离,因为生命的辗转,因为国家使命的感受,所以脑海还会油然而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不过,组织部门的表格,我还是认认真真地填了祖籍,爸爸妈妈的老家。

故乡是何乡

参加工作,但凡“籍贯”一栏我都填上“四川”两字,四川才是我真正的老家,我的爸爸妈妈长大的地方。一则是“四川”这个词已经不再难以启齿,人成熟了,虚荣心少了,四川也不那么穷了;二则是实事求是。后来,我填籍贯又改成了“重庆”——第四大直辖市,比“四川”骄傲一点点的。尽管是一点点的骄傲,让成都人一直很不爽也很不屑:啷个就骄傲起噻?!

但是,不熟悉的人问起“你是哪里人”,我大多还是说“大连”,或“盘锦”,再宽泛一点儿就说“辽宁”。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的水土养的就是东北的人。年轻时出差或旅游,因为是“东北人”特别不受“关里人”待见。典型的一次是在北戴河海滨,到卖煎饼果子老爷子那儿买煎饼被客气地告知没有了,没走多远听后面小声嘀咕:“东北人,有也不卖他。”再有一次,去昆明,坐了一宿的硬座实在难受了,去找车长买卧铺,遭婉拒。后来一个邻座熟悉了说,车长看你是东北人说没有,他卖给一个广东人了。生气,自己宽慰自己,谁让东北人那几年名声那么臭,广东人又那么有钱的。

2009年,我带结束高考的儿子去四川省亲。这是我人生中一个重大决定。打小有两次跟爸妈回四川老家,两次都在石山火车站因为妈妈晕车呕吐不止而未能成行。儿子已经是成人了,我有责任让他知道他的祖籍,他的老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特别是我也想知道老家是个什么样子,看看我跟老家的情缘到底有多深。1990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凭着奶奶的几张照片,我为这位守寡40年独自拉扯5个孩子成人的伟大女性、为从未谋面的老家撰写了一篇文章——《故乡的竹林》。后来,同样从未谋面的堂兄在重庆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夫妻俩看了好几遍,也哭了好几遍。其实,除了有关穷的印象,故乡的人,故乡的物,在我心底,从来都是美好的。

不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让从前的美好略微有些减色。那天的太阳特焦躁,我也被烤的焦躁。都说重庆热,可怎么会热成这样,身上像被火噬咬一样!老家叫青杠湾,离重庆几十公里的一个大山的湾湾。说是大山,但不高,没有石头,可是路就极难行。蜿蜒的村道,只容得下越野车单独行进。下了村道,须步行二三百米的羊肠道,才能来到祖宅前的那片竹林。李白若活着一定还要感叹:蜀道难,一千年过去还是难!

老家实在亲戚没有太多了,两个堂兄陪我们一起过去。先是到老祖宗的墓碑前磕了头,墓的规模看起来有些气派,大堂兄说是清时的一个兵部侍郎,心里悄悄觉着很有些光荣。再去奶奶坟前烧了纸,敬了酒,不知道还能再多做些什么。坟很大,但只有我奶奶一个人。爷爷抗日的时候战死徐州,找不到尸骨,也找不到衣冠。哎,青山处处埋忠骨,焉能马革裹尸还?

亲切,想拥在怀里的亲切。

疏离,想抖也抖不掉的疏离。

除了血缘的纽带,我几乎没有跟这里一丝一毫的感情交集。没有多做停留,匆匆离去的脚步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冷漠。

不论从前的事物多么美好,或是在你的记忆里,或是在你的想象里,你一定不要过多期望,因为从前跟现在比一定是不一样的了。变好还好,变差了你会很郁闷,甚至伤心。父辈们参加革命,为的是建设新中国,建设新家乡。可是让老家新起来太难了。

好在二堂兄宽慰我,这块儿将来要是大家都不回来了,就把它卖掉。是啊,两个堂兄和两个侄儿都已经在重庆过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这里早晚也只能是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早晚都会或更荒芜或更加郁郁葱葱。而且大力加强城镇化也会加快这一转变。

想开了,不说北京、上海、广州香港什么的,韩国、日本的城镇化率都达到90%以上,人的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确实得到了大幅的提高。从这个角度看,让几辈子前的老家在感情上亲近,在物理上疏离,将会是越来越无法逆转的现实。

“虽然已经不能用,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何乡是吾乡

打算在这儿换房吗?打算退休回老家吗?人到中年,常常不约而同地问到这个问题。特别是这几年房价这么涨、这么贵,PM2.5这么脏、这么狂,内心便不时有些焦虑,有些郁闷,乃至有些不安。北方冬天太冷,天府之国夏天太热;北京雾霾太近,天涯海角绿肺太远。大房子奢侈买不起,小房子小气不好看。是归田园居,还是处闹市隐;是现在准备将来,还是把将来留给将来?

回盘锦的一次朋友聚会,聊到这个话题,差点儿不欢而散。

一个经年至交说起自己的老家,对那种疏离感毫无掩饰。“我不是不喜欢抚顺,但我不愿意回抚顺的老家。小时候看到我爸我妈辛辛苦苦,一脚山里一脚田里,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后来到县城上高中,看人家城里的活法,我就下决心,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将来把他们都接到城里去!”这个理想,多年前他就实现了。这个理想,何曾不是当年千千万万莘莘学子的高考理想。

问题出在我顺着他说了一句错话:“我对盘锦和你对老家的感觉一样,没太深的感情,就琢磨着买个大房子把父母接去一起住。”结果满桌的朋友都不太高兴,有人登时就“翻脸”道:“我们都在盘锦,你说跟盘锦没感情,这还能处了吗?”赶紧解释:“我是对事儿不对人,这不回来就找你们喝酒嘛。”随即有人打哈哈:“你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你喜欢的人,你不喜欢一个地方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你喜欢的人。说错话罚酒一大杯!”

地理上的远近不是个事儿,心的远近才是个事儿。苏轼不是说了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哪儿才是让我们心神宁静的“故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900多年前,苏轼就把最佳答案告诉了世人。尽管是引用歌女柔奴之言,着实是抒发居士东坡之意。这老先生太多的话,到今天都还有着重要的心理辅导作用。

苏轼一生飘零坎坷,但却一生激情豪放,既不悲悲戚戚,更不苟苟且且。1059 年举家出川前往东京汴梁,之后四十余年受任、受贬、自贬将近20次,居住地遍布全国十几个地区,多数还都是荒蛮之地,每一次都要从头再来,最终还是在奉诏回京的路上客死常州。或许正是这些艰难困苦才使苏轼玉汝于成,才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激荡出的唐宋八大家领军地位,才有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千古绝训!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即使是顺风顺水的诸葛先生,人生领悟也同一步一坎的东坡先生并无二致,只是遣词造句各有不同。追求的目标同样是内心的宁静,追求的目的同样是让自己的灵魂有一个安稳的领地。

物役是一个人已经占有或承担的,物欲是一个人希望或努力要得到的。减一些物役,内心会轻松一些;少一些物欲,灵魂会安静一些。习惯了这样的减少,生命便如不背包袱不拖行李的旅行,时时皆心安,处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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