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汴水流
一场秋雨,窗外的葡萄架上忽然就生出了几片黄叶,心里竟陡然地一惊,仿佛流年暗换,鬓边突然钻出的几丝白发。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我依旧忘不掉江南的那座城,城里的那个你。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多少的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从上海到张家港也不过30分钟的路程,多少次从彭铺新村坐一号线到上海火车站,却没有勇气踏上到张家港的汽车。知道你还在奥洋毛纺厂上班,知道每周只有周日你才能休息一天,知道如果白班你就去接女儿,知道你骑的电动车已经换了3次电瓶,知道你还是和那个四川的铁姐们儿一起去k歌……
谁说的相濡以沫天涯飘流?谁说的生生世世恩爱白头?谁说的风雨同舟天长地久?电话里你的嗓音依旧还是沙哑的,电话里你的态度依旧是火气很大的,电话里你的口气依旧是决绝的……
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已经是秋天了,我在伊水之湄的小镇上度日如年,你在长江岸边的那个小城鸡毛蒜皮。
长相思的白居易在洛阳说,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我查了一下地图,伊水注入黄河,而汴水又来自黄河,在很久以前,伊水应该也可以流到瓜洲的。那么,我想你的心情,你应该知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天净沙
天、净、沙,三朵开在秋天里的花。
很喜欢这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苦修经年的小和尚,终于开悟;恰如人到中年,所有的沧桑和隐忍都成了东篱的菊花,悠悠然开放在南山下;好像一条九曲百转的山路,终于柳暗花明,炊烟袅袅……
秋阳下,母亲把收获的大豆拣了又拣,生怕有小石子硌了牙,说,干净了才好吃。父亲躺在竹椅上,一把经年的紫砂散发着岁月的幽香。妻子在房顶上晾晒一床冬天的棉被,大红色棉布的被面上绽放着大朵的牡丹花……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在这个秋天里,一切都显得安静、从容和温暖。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所有的迷惑都有了答案;蓦然回首的刹那,所有的不舍都有了寄托。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万千的过往,都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天、净、沙,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学一学李白吧,长风万里,大雁高飞,登楼痛饮,不亦快哉!山上的红叶红了,看人家杜牧,一个人走在斜斜的山路上,去探望那白云生处的人家。明月朗照,泉流石上,王维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荷叶一颤,你看,那是鱼在游……
相看两不厌的,不只是敬亭山,还有天上的云,余光中说,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还有南塘的秋,木兰舟,两只桨,划过那个叫西州的渡口,就是长满荷叶的南塘了。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那个采莲的女子青春正年少。偷偷把莲子藏在衣袖里,莲子都熟得红透了。
你把忧伤画在眼角
我将流浪抹在额头
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
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
漠然地不再相识……
枯藤、老树、昏鸦是天净沙;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也一样的是天净沙。
鸳鸯锦
已经是秋天了。
穿行在小镇的街道上,屋顶上多了晾晒被褥的女人们。丝绸的、棉布的、蚕丝的、羊毛的……一床床的被子,艳阳下仿佛盛开的花朵,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想起了鸳鸯锦——相濡以沫的爱情、不离不弃的等待、耳鬓厮磨的缠绵……万种风情的鸳鸯锦、春宵苦短的鸳鸯锦、让人意乱情迷的鸳鸯锦,要知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床锦被,就是一个温暖的家啊。
那个时候,我还是小镇上一个偷鸡摸狗、喝酒打架的小瘪三,正暗恋邻家的嫂子。
红纱锦帐珠帘挑,半床烟花暖闺阁。最喜欢看她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把结婚时候的被子一床一床的搭在房顶的绳子上——有时是象牙白的丝绸被面上绣着淡紫色的鸳鸯,配着雪白的洋布被里儿,仿佛窗含西陵千秋雪的样子,我常常想她就是那只门泊东吴的万里船;有时是火红的丝绸被面上泥金了夸张的龙凤呈祥,搭配满是小喜字的竖条纹被里儿,很有暖香惹梦鸳鸯锦的味道;尤其是一床紫罗兰的缎被,被面是丝绸的,上面满是丝线织就的金龙,逼人的帝王气象,而被里儿则是乡间常见的蜡染,甲骨文样的寿字密密麻麻,烟火气十足,两者搭配,真的是俗到了极致,也雅到了极致。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每每看她晒被子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心猿意马,我想,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也要做很多好看的被子,最好是红缎子、绿缎子、黄缎子的被子。
那年在上海遇到了苏州的女子梅,我最初用得是九孔被,后来她给我送来了一条6斤重的棉被——被面是杭州丝绸,被面是大朵的牡丹花,周围是龙凤呈祥的图案,被里儿是长条格子的,上面写满了小小的红的双喜字。
缝棉被通常把角作成斜的,而她缝的却是直的。看得出来,她是第一次缝棉被!一个江南的女子,也真难为她了!想象她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上,在粉墙黛瓦的窗下缝棉被的样子,那一针一线该寄托了她多少的牵挂和等待啊!
棉被我大概只晒过一次,睡在里面阳光香香的,好像新婚后的小别。只要是晒了棉被,我就彻夜难眠!老是想起那个听得见江水哗哗的江南小镇。那天她回家拿来第一次给一个男人做的棉被,怕我笑她笨,反复地说,不许笑我,不许笑我……
一晃这么多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已经是人到中年,不再是当年小镇上那个暗恋邻家嫂子的幸福的小流氓了,心头,却满是中年的恐慌。流浪了多年,挣扎了多年,纠结了多年,多少的牵挂却无从说起,多少的隐忍却沉默不语,多少的心酸却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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