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是我戎马半生的一行手模足印”
——与战地作家徐怀中话生命体验




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你向前线靠得还不够近。
徐怀中靠得太近了。他看见拖着长尾巴、腆着大肚子的美军直升机蝌蚪般一群一群地在头顶游来游去,螺旋桨搅动的声音也如夏日河边的蛙群呱呱叫个不停。他举起照相机要拍摄,被越方陪同人员阻止了。直升机不停地抛下炸弹压制地面,不让“越共”抬起头来。
这是1966年初徐怀中在西贡附近经历美军8000人大扫荡的一幕。他还多次近距离经受过美军B-52战略轰炸机“地毯式”轰炸。那时,他作为“中国作家记者组”组长,率组从金边秘密进入越南南方,自1965年冬至次年春,经历了四个多月战地采访。
48年之后,他根据当年的“战地日记”完成了长篇非虚构作品《底色》,真实记录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位中国军人作家、记者对战争冷静客观而富于哲理性的观察思考,记录了他在战火纷飞中的种种情感阅历与生命体验。
迟到的“羽化”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徐怀中作为战地记者赶赴云南前线,写出《西线轶事》、《阮氏丁香》等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西线轶事》以9万余读者直接票选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以至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当代战争小说的换代之作”。因为有“抗美援越”以及1979年“对越反击”两次参战经历的换位思考,加之拉开了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距离,他获得了在以往从未有过的一些深思明悟。
此后,徐怀中又连续创作了《没有翅膀的天使》、《那泪汪汪的一对杏核眼》、《没有战功的老军人》等几个短篇,但写得很“苦”,力不从心。
1984年,徐怀中受命担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从此周旋于行政事务,只得暂时放弃写作。至1993年退下来,徐怀中才构思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曾见到过日出》。这两个短篇对徐怀中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如果说在小说创作上,我能够彻底从以往的窠臼中挣脱出来,不再受到某种固有观念有形无形的朿缚,真正放开了手脚,即自这两个短篇始。”徐怀中谦虚地说,虽然这两篇东西不成气候,没有引起太多反响,“但我甚至想要虚张声势说,我仿佛自觉不自觉地经历了一个羽化过程。尽管这一过程来得太晚了些,却也并未因此挫伤了我的兴致。”他希望再往前去,还能进一步延伸这种放松状态。
写下“一页翻不过去的历史”
《底色》便是徐怀中这一状态的完全呈现。偶然的一次搬家,找到了近50年前的“战地日记”,这使徐怀中获得意外的惊喜。翻阅几本日记,他似乎可以随手触摸时空的纵深,俯拾流云逝水。从越南南方最高军事指挥员阮志清大将到普通的女志愿者,在炮火硝烟的战场上,徐怀中飞舞着手中的笔,记录下战争中那些平平常常又颇有声色的逸闻趣事,也描绘了击沉美军“卡德号”航母之役、布林克饭店之炸、公理桥袭击之憾等重大事件。
这是徐怀中率“中国作家记者组”在越南南方采访的一部非虚构作品,写出了在越南南方的一段经历,对徐怀中而言更是“一页翻不过去的历史”。
《底色》的写法,融小说、散文、通讯、政论于一体,同时又显示出作家长期的知识储备、文化修养和战争思考的底蕴。他确定要用非虚构形式出现,做到观察高度真实、客观、公正,强调作者的亲历性;希望在宏观上展现更开阔,揭示冷战的复杂多变与诡异。于是《底色》形成了这样的格局:既有一条时间顺序线索,又力争打破呆板的回忆,尽可能适应叙事的需要。现在看来,基本上达到了徐怀中的预期目的,但他也仍觉得尚有不足:“还应该写得更活脱灵动一些。有关冷战与大国关系的议论部分还应该更加鲜明犀利,进一步强化思辨意义。”
因为有当时的日记,素材足够翔实,徐怀中的记忆逐渐鲜活起来,他如实记录下这段战地经历,作为自己戎马半生的一行手模足印。他认为,这比虚构一部小说更为亲切,也更有意义。徐怀中说:“这本书可能有种种不足,但是我决心要真实写出一个样子来,宁可失之于呆板拙笨,也不要让人感觉有虚假之处,经不起推敲。”写作与思考,使徐怀中看到了战争的“底色”,人性的“底色”。而以《底色》命名,是徐怀中对于这个世界发出的一份独特“警告”。
请让我浸泡在文学的清泉中
徐怀中很喜欢卡帕的作品。《底色》中刊出卡帕在越南触雷身亡前所拍照片——《卡帕眼中最后的世界》,背景上魅影重重,给人的感觉是随时可能听见枪响,世界永无宁日。徐怀中说,卡帕的镜头纵深之大,大到无限。他摄取到的是人类战争的底色,留给世界的是一系列人的生命雕塑。战争,无论是以任何名义启动这一部历史的永动机,它的“底色”不会有任何区别,那就是死亡,是残酷,是灭绝。卡帕的摄影作品,被誉为“战地摄影不朽之作”,他总是擅于捕捉战争中稍纵即逝的动感形象,将人在生死交替的一瞬之间定格为永恒。他希望出现在他镜头下的种种惨剧,不至于无休止上演。徐怀中很悲观,他觉得卡帕的一番苦心恐怕也只能是付诸东流。
采访的最后,我问徐怀中,能否评价一下自己在创作上的理想和遗憾。他说,翻查自己的文学流水账,写满了遗憾和沮丧。出于种种原因,荒废了很多时间,加之有写作习惯上的弊病,总是要把一段段文字背诵下来,才能落笔到纸上,这就决定了他的“爬行姿态”,写不出多少,写出来又未见得满意。
“我读到过这样一段箴言,”徐怀中说:“‘一个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渐渐平展开来,直到恢复为一张洁白的纸。人的一生一世,也应该作如是观。’现在对我而言,时间已经很有限了,但我还是会在文学一汪清澈的泉水中浸泡下去,直至平复为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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