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武公1为吾挚友，性温善，好文墨，敏行多思，聪颖豁达。

一别二十余载，其忽曰爱石成癖，须臾之暇，偶常之趣，俱逊让与石焉。言未过数语，竟引府上，但见竖者横者，挺者曲者，仰者俯者，隐者露者，触目皆石，煌煌其然。复造其仓储之地，数间阔屋，塞梁充栋者，除石而外，罕有他物。余遂慨叹不已。

盖荣武之所藏，远有亿年之化石，上有太空之陨石，中有三山五岳之奇石，外有六国八邦之美石，种种状貌品性，杂然相陈。岂其无阙遗欤？非也。未于橐者抑或有三：一曰女娲所炼之彩石，二曰石头记大荒之顽石，三曰花果山崩生孙猴之灵石。信夫？

吾本凡夫，生性愚钝，于人事尚且不敏，惶论治石之道乎？然听荣武公说石，直如醍醐灌顶，恨未能早闻之。

举凡世间万物，辄分言与无言两类。有言者如人，其生呱呱，其壮喋喋，其死呜呜，但有一息，曷见其竭乎？善言而讷者，鲜矣哉。石则不然，或处八荒之远，或置喧嚷之市，外具沙土之貌，内怀金玉之质，供华堂不衿炫，弃幽僻不怨艾，稳重安泰，自然而然。呜呼，六合之内，善发声者多矣，诚如蛩蝉辈，秋暮而殂。鸟兽之属，数冬而已。庚长如人者，百岁为稀。蛩蝉鸟兽，声随风逝。人之言，虽有千年而传者，宁不朽乎？宁为玉律乎？亦未必然。故老子曰：发乎言者，必短于言；长乎声者，必损于声。

若夫石者，授日月之精气，秉天地之灵性，居巅岭之高，立亿年之久，宇广宙永，无不历历，如其言，孰为胜之？独作天缄，默默不发一语。不语者必有大语，如子期之候伯牙也。

观乎浮嚣之世，玩石者流，杂如牛毛溪沙，或趋叶公2之好，或步继儒3之附，或为石贾之期，奚见米癫4之拜乎？殆因藏石易而知石难也。余亦爱石，所历之山，尝择粒石于箧，仅此而已，终难脱俗辈之浊耳。

荣武公视石如嫡子，怒以观，哀以掬，喜乐以赏，静和以诂，旦暮渥抚，既久未改其志。厥与石处，欣欣然如独步山水间，层云万丈迭起于胸襟矣。入斯境也，品悟相得，智行兼益，心目始开，卒辨石性，解石语，禅参机理，如九九归一焉。

矧若公之所察，石有五德，谓之质、静、随、谦、久。质则坚朴浑然；静则处有若无；随则无宠辱；谦则稀于声；久则与天地同。此五者，实乃人之五修。善顺天者以石为师，法其高厚久远，由之可以知山，知地，知天道，可以知世达人。故知石者，得山之养，具水之性，穷物之理，通人之变。荣武公知石而修，石之赠弥厚。一门长幼，康泰咸宁，家齐业治，百事调顺。景祜滔滔，遐迩靡不羡之。

嗟乎，区区一石，其寿配地，其德比天，其化育之功无量矣。由是度之，生而如人者，且不可尊大自托，不可强为天下主。人之与石，犹细尘之于泰山，滴露之于永日。惟虔敬之，恭顺之，方修大善之果，堪成大德之业。舍此，不异潭淖驰马耶？不异沙海渡舟耶？遂赠荣武公一语，曰：“道法自然，知石亦能知天。”

注1 荣武公：姓李，名荣武，就职于龙泉水务（临朐）有限公司，山东省观赏石协会副会长，中国观赏石鉴评师。

注2 叶公：见叶公好龙典故。

注3 继儒：明代文人陈继儒，号称隐居山林，却又周旋于高官显贵间，时人讥之为“装点山林，附庸风雅”。

注4 米癫：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酷爱石，见好石伏而拜之，且以“石兄”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