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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零碎境界

黄豆米
《工人日报》(2012年12月10日 06版)

最近美国驻北京大使馆举办21世纪美国25位拼布制作者《化零为整The Sum of Many Parts》中国巡回展,某港报驻地记者莲子前去采访,要我跟她同车去看看,说女人对拼布或许有兴趣。我觉得没看头,不过中国人穿衣自家手工缝制时代的老太太布头线脑之流,转念又想,当今世界消耗资源第一的美国人,怎么变得像节俭惯了的中国人怜惜起这点零碎什子来了?倒要去看看。狭长的展厅里,观众廖廖无几,可我才看开头几块毯似挂在墙上的布拼,就已脑袋直发懵,忘了身置何处,一一指着上面的图案对同伴说,瞧,这花样是我老家座垫上的,这是背被上的……几乎是我外婆几十年前一点点拼缝起来,花样差不多的东西。年纪小我一辈的莲子也很诧异,说她小时候家里也用过这类东西。

展出的布拼大多缝合得如床被,使我发愣的是布拼拼出的图案,尤其是开头几件:黑底布上由深浅不同的红布和黄布点缀拼出的八角花,六七色布拼出的小方块,五色布拼出的四瓣花……一个个熟稔的图案猛然出现眼前,使我一下子分不清拼布者是我那作古已久的外婆,还是作品说明书上介绍的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外国人?作者中有出了几本布拼书的航天工程师,有医生,有教布拼二十余年的教师,有创立“拼缝生活之被”艺术的专家等等,我无法相信这些隔着大洋,隔了两代人,又是专业人士的美国人,会与我外婆这位大字不识,针线为衣食的中国低层妇人,有大致的审美,拼出相差无几的图案。

前年发表的文章《一只旧木柜》里我写了外婆身后留下一大木柜的碎布,整整齐齐卷着,遗产似的让后人享用,殊不知我们却急忙找地方送,老家所在的四合院有十来户人家,只有一道板壁之隔的三奶奶家愿意接收这些东西,老人缝缝补补用得着。这一柜子顔色花口不同的碎布任然簇新,是外婆做针线一生的积攒,有缝全家三四代人衣服剩下的平常棉布,有街道上裁缝给的各种花布,还有解放前富人邻里给的绸缎,外婆用这些布头拼接缝制成各种耐用的家居用品。

外婆年过半百后,邻居中向她学裁剪、绣活和其它针线的人都先后从百货商店购得缝纫机,家里缝缝补补甚至绣花都用机器,外婆终身不改,耄耋之年还是手缝。她缝东西的地方只有张小方桌,桌子在外婆带我和弟弟住的屋里,是全家三代五口人的饭桌,晚饭后归我们姐弟做作业和糊从纸盒社领来的小纸盒;小桌白天空闲时,是她做针线的案桌。外婆的针线活中,拼布只是偶尔做,因为她拼缝的东西太结实,缝个座垫能用好些年;为我出生而拼缝的一个花背被,不仅背大了我,十一年后还用它来背新出生的弟弟;弟弟稍长穿开裆裤,外婆就拼缝围屁股的布给他围等等。这些拼布的图案,最丰富的是座垫,圆形座垫的底色布就一种深色,垫子中央用花布和鲜艳布料拼出一朵硕大的六角或八角花,四周为小朵花,鲜艳夺目;方形座垫的图案相对规整,但三角形布片的花色更多,变化出一眼不尽的图形。

外婆拼布当中,我一想起来仿佛还拿在手上,留着亲人气味的,是父母和外婆背了我又背过弟弟的那个夹层背被,它的里子是一块完整的黑棉布,面子上的四周宽边也是这种布,中间就是拼布,用了白、黑、咖啡、红、蓝五种净色布和一两种花布,拼出的图案格外巧妙,一晃眼看是一行行的四瓣花,细看花瓣儿,又是个外圆内方的铜钱,又放眼看,是这里一朵那一里朵的角如鱼尾的菱形花,感觉变魔术似的。这个拼布的布片形状不一,小的多,大的少,上千块之多,一针针拼缝成后再绗在里子上,硬得像工人穿的帆布劳动服。有次我背着一两岁的弟弟,跟外婆到常去的一家布店用布票买布,有位新来的年轻售货员直奔我身后盯着背被瞧,要我外婆教她拼背被上的花样。柜台后面用木尺子给顾客量布的老员工们笑了,七嘴八舌道:“你莫学,拼这花口,人眼睛要拼瞎的。”熟悉我外婆的员工就说:“这点针线,几人能学?人家独自一人养大两个娃娃,就靠拈针绣花!”外婆去世头年还拼出一对方形座垫,但是背被上那样极复杂的图案,我见她一生只拼出过那一次,是她中年的手艺。

外婆拼布缝家居用品,我知道最早的就是那个背被,最晚到1984年,前后20多年时间。她养成了事事节俭到极点的习惯,“文革”时期凭布票购布,每年每人定量供给几尺棉布,从官员到革命模范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百姓穿衣服没有不穿到打补丁的,所以不会节省的人家,一年到头穿不上套新衣服。我家有外婆当家,每年都节余得出布票来接济乡下孩子多的亲戚们。就因为这段经历,布拼在我脑海里打上了这样的铬印:是平头百姓节省度日的招术,生活一富即没人瞧得上眼,无根底的东西。

眼前展览却我告诉,为对付穷日子的布拼,已升华为一门带着往日记忆的新兴艺术,除了脱不开记忆的图案有与我外婆时代的曾相似之外,形式上脱离了实用,内容以表现个人艺术风格为主,缝制上有手工远不及的现代缝纫技术,每件作品大气豪华,如果不标明是“拼布”,难以把它与我用过见过的小小的中国坊间拼布归为一类。我不禁嘘气:外婆和邻里们手缝的所有拼布,要么被用烂,要么随老城四合院建筑消失而被弃,片甲不存。与此同时,拼布却在世界经济发达国家那里一派生机,怎不令人沮丧。好在人类在现代文明进步以大量消耗资源为代价的不安中,以“化零为整”的形式来表达“绿色”的诉求,不论是富日子里的这种情感,还是穷日子里用布拼补日用之匮乏,都指向一种快乐叫“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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