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小说《绿皮车》（原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生动活泛地描写一列即将退役的绿皮车（慢车）上以老茶炉工为代表的底层群体的喜怒哀乐。在九月底燠热气候里，老茶炉工猫腰铲煤，脚蹬一双踩塌了后跟的棕色皮鞋，松松垮垮。布满皱褶的唇角，叼着支廉价香烟，一顶洗得泛白的软舌工帽，一件全棉白色短袖工作衣，全是陈年的斑斑污渍。一个在线路上跑了35年绿皮车的老工人。一个典型的不被“和谐号”接纳的时代落伍者，与其所服役的绿皮车相依为命，同喜同悲，有着一种历史必然的“互文”关系。茶炉工是一个典型的底层人物，一个21世纪尚未被解放的无产者，一个抽去了“主人翁”内核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分子。小说基本无故事，但茶炉工本身有故事：儿子不务正业，嫌弃养路工苦累脏臭晒，常年旷工，终被除名，到头来还得啃老。茶炉工的日子过得尴尬且艰难，茶炉工的故事简单且苦涩。

小说《绿皮车》取散点透视的“生活流”方式，描写被甩出时代高铁不得不选择搭乘绿皮车的底层群体之众生相：那些不打票的菜贩子、鱼贩子，他们总是从铁路职工的通勤口进站，塞几把菜给列车员，免了三五元钱的车票。小说虽不以故事取胜，却有深厚的人性内涵，比如鱼贩子和菜嫂之间的神秘与暧昧，菜嫂对女学生的帮扶，残疾人在慢车上的“表演”……之所以“引而不发”，用鱼贩子的话讲，“还不都是因为崽女……”这就是底层，这就是底层特有的喜怒哀乐。难能可贵的是，绿皮车上的“他们”虽挣钱不易，生存艰辛，却从未失去做人的血性与悲悯；不仅相互间抱团取暖、挣扎度日，一旦遇到同类受难，则毫不犹豫伸出援手。这些人，“有时候会斤斤计较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有时候又会掏心窝子待人处事，全看是不是触动了心肺旮旯里的那一角柔软。”

《绿皮车》的叙事所呈现出来的人事景观，诚如有的评论者所说，“有着浮雕一般的语言，油画一般的质感，沧桑历尽的人物……是一个已臻精品的短制，放在当下的短篇之林中，可以拔其头筹而无愧色。”在当代中国文学中，赣方言入文者寥寥，盖因其地域性过强，或许正如南翔所说，一部江西现代史，远不如比邻的湖南多有政文两界的大家，故“揄扬”甚难。现在读《绿皮车》，感觉无论何种语言，关键还是一个“化”字，化得好则境界全出。《绿皮车》这一点拿捏得好，叙述疾徐有致，列车上的三组人物：学生、鱼贩子（菜嫂）和乞讨的残疾人，各自有代表、有象征，有蕴含，但无疑都是这个社会的底层，甚至包括主体视角的“茶炉工”以及买或不买他手推车里什物的不具姓名的乘客，都是在艰辛中讨生活。绿皮车（慢车）是一个流动的茶馆，汇聚了芸芸众生相，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象征——联想到我们“高歌猛进”的过去和当下，“慢”下来，才有低徊，检讨、左顾右盼，乃至扶老携幼，荣辱与共……可资感想者甚多。

读南翔的《绿皮车》，让我联想到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余华的《活着》、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并生发出诸多的感慨。让我为之颇为牵挂和纠结的是，如果绿皮车因为连年亏损而将被停运，果如此，那么菜嫂和鱼贩子们的生计将如何安顿？更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我们的社会在摆脱计划经济的滞缓羁绊跳上市场经济的高速列车以后，可曾想到由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等沉重复杂因素而难以与时代高铁齐头并进高速发展的那个巨大的底层？我们那些时代高铁的设计者、制造者和驾驭者们，在绘制可向世界宣示种种辉煌纪录的宏伟蓝图的时候，是否考虑过被它远远抛在后面无力亦无暇优雅的“他们”，能否买得起一张昂贵得令人咋舌的据说可以通向幸福彼岸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