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还原历史深处的生命表情
“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
跋涉在残阳废垒、西风古道之间,抚摸着古老民族胴体上的伤痕,“对文明的惋叹,对生命的珍爱,对自然山水中理性精神的探求,汇聚成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这是读完夏坚勇《湮没的辉煌》后印象最深的一段文字。
同一片大地,湮没在远去的岁月中,曾经来来往往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布衣百姓,有着怎样的悲欣爱恨?教科书上三言两语带过的朝代更迭、尸横遍野的两军对垒、人头落地的大变革中,当事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焦灼、反侧与彷徨?
每每拿起那些不乏宏大框架但难见人物风骨的经典著作,实在燃不起多少阅读兴致。喜欢翻来翻去的,是那些有个性的、饱浸学识的著作。它们不刻意要创建什么框架、理论、思潮或学说,不以导师、大师自居,不端着,也不显摆,走笔肆意,在激情四射的文字中,尽可能还原历史深处不同人物的跌宕命运。
跟着夏坚勇的文字,如同跟着一部历史纪录片的镜头,一座座古镇、城池复活,不同朝代,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来去匆匆,一个个历史故事有滋有味地上演,一条条因果脉络或隐或现,一幕幕历史舞台剧就此展开。
作者的脚下、笔下,有被洪水湮没而沉入地下的泗州、瓜洲,有并无显赫之名的福建赵家城,有地位不尴不尬的“如夫人、继室、孀妇”般的洛阳古城。作者追忆的也多是并不太主流的人物,有《百年孤独》里的盛宣怀,《寂寞小石湾》中的阎应元等。但走进侧门、偏僻小院,同样领略世事沧桑。
《驿站》一文中,作者娓娓讲述一段段与驿站相关的故事、典故,有原创首发在驿站墙壁上的诗文,有在驿站停留的官员经历的官场炎凉,有驿站小吏因对“洗马”官职的误解而对高官的前倨后恭。作者随意在时光隧道穿越,从“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一下穿越到千年后的抗日战争,“荒村细雨掩重霾,警报无声笑口开。日暮驰车三十里,夫人烫发进城来”——张恨水讽刺国民党高官奢华生活的打油诗,虽与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不可相提并论,但呈现同一个道理:诗文不过是一种文字表述形式,而民众的评判、民心的向背则构成历史的底色。
作者擅长给流传千古的诗词衬上当年的历史背景和人事情怀,为风华不再的古镇、城池、遗迹寻回往日的生命景象。写到洛阳的金谷园,写到石崇和绿珠的故事,作者将杜牧的“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一诗,与晋代世风联系在一起,认为诗文中流露的“繁华事散”与“流水无情”,与晋代各个阶层飘散的及时行乐的时代基调十分契合。写到开封包公祠的“知府碑”,作者以金末元初文学家王恽的“拂拭残碑觅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惊乌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衬出包公及包公祠的威名。
镜头中,不时闪现历史人物的多面人生。鼎鼎大名的“忠烈公”史可法,以大学士领兵部尚书衔督师扬州,与清军铁骑周旋数日便土崩瓦解,作者并不否认史可法慷慨尽忠的民族气节,只是惋惜十万大军的一触即溃,并不是不欣赏史可法《复多尔衮书》的雄文劲彩,只是更感叹其孱弱人格,面对浩浩狼烟和刀光铁血,注定成就了一幕无可奈何的苍凉人生。主持编撰《永乐大典》的才子解缙,面对杀气腾腾的朱元璋,居然敢上万言书,批评皇上“任喜怒为生杀”,其正义感很是了得,但居然也留下了“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的马屁诗句。所谓名人,不过如此。
书中阴差阳错的历史故事读起来蛮有意思。作者小心还原着明末清初两位才子佳人的故事,认为如果没有冒辟疆与陈圆圆婚事上的阴差阳错,兴许就不会有原打算降李自成的吴三桂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而明朝最终的命运也许会改个模样。
只可惜历史从没有“假如”。阴差阳错中的偶然性、戏剧性,留给后人的多是对世事沧桑的感叹与怅然,也许历史本身的错综难料才是其真实所在。书中写到,一个是中国近代卓有建树的大实业家,一个是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盛宣怀与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后,至少两次在太平洋航线上相向擦肩而过,他们怀揣不同的理想,朝向不同的目标,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精彩亮相并最终谢幕。一个激烈变革的年代,注定不乏指点江山、豪情万丈的勇士、英雄。岁月无情,最终,各路英豪按着各自的轨迹,走进历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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