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工业文明的驯化师
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我最喜欢他那个我打小看上去“似尺非尺”的不锈钢的物件。
记得小时候,常常看到他用它卡住老虎钳上夹紧的钢铁工件,在比划什么,还看到他使用那玩意儿后总是很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精致小木盒,那木盒内还有柔软的衬垫,等自己长大了才知道那玩意儿叫“游标卡尺”,是一种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
从这儿,我开始触摸标准化和工业文明的有机联系。
直到自己大学毕业从警了,配发了一支手枪,有数据说其口径为7.62毫米,出于好奇,还把父亲那把游标卡尺拿出来实际测量了一下,的确是这个数据,同时才知道所谓枪炮的“口径”,指的是它的内径。当时父亲在一旁看着我的举动觉得很有趣,“你还怀疑人家兵工厂的技术?口径都是统一的、标准化生产,不然,这个大那个小,还能用么?”他一脸笑意。
那以后,有意无意开始关注生活中的很多对象了,工业产品不用说,就是家具,比如看到木匠在下料,总是各种尺子都有,还要弹墨线,问他干嘛这样,大约是觉得我问的问题实在愚蠢,那木匠很不屑,头也不抬,只是说:“没这条线,你就是神仙也没法下锯把它锯直了,还不把这块料给报废了?”原来,即使农村木匠干活,不同的人做出的桌子椅子柜子,大小厚薄高矮完全一致,原因既简单又复杂,就是他们有标准,而且都严格按照标准来规范施工。
再用这个眼光看军人队列训练,也完全如此,坐卧行走站立,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符合其“技术规范”,亦即一种标准,从军几年全部按照这个标准行动和生活,自然也就是标准化的人了。从这个道理延伸出去,20多年前做刑事警察时,咱还依据嫌疑人一句“站住,干什么的”的话语,侦破了一起抢劫案,抓获了一个有行伍阅历的嫌疑人,因为嫌疑人所说的这句话很标准很规范,从而具有军人的“职业”特点。
懂了这些以后,才完整理解恩格斯的一个观点,现代军队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离开工业文明,就没有现代的军队。
标准化天生和工业文明有机一体,但标准化的意识以及实践诞生得很早,几乎是和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相一致的,道理很简单,比如打猎用的工具,由于人体和各个器官的差异不大,长短粗细也就差不多,由此渐渐形成了大致的尺寸,以普适所有的原始人使用。
但真正的标准化还是诞生于工业文明以后,具体来说,就是18世纪产业革命的产物。
1776年亚当·斯密出版了《国民财富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一书,正式论述了“分工”对经济的巨大促进作用,在他打比方的“扣针”制作例子中,生产一枚扣针有18道工序,如果一个人负责完成18道工序,一天只能生产20枚扣针,而一旦一个人只做一道工序,也就是有18个人分工,则“一个人”一天可以生产4800枚扣针!斯密只是说了各个部分的专业分工如何促进生产效率,其实他还应该附带说一句关于扣针的标准化问题,否则,这个疏忽可以成为斯密“分工理论”的“阿喀琉斯之踵”,何以故?如果没有标准化,那扣针的各个部分不统一,即使你分工协作,专业化了,也不会带来效率的极大提高。
这个斯密理论的软肋直到20世纪初才被美国人泰勒在汽车生产的现代化过程中用实践弥补掉,福特在用标准化创造了汽车产业的同时,也改变了世界。在那以后,比如说,任何工业化国家出产的一部机器上的一个螺钉,无论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人们都知道要拆装它的原理及其规范,因而极其简单——右(顺时针)紧左(逆时针)松——没有任何例外。
这就是标准和规范的魅力。
一句话,没有标准化就没有人类的现代世界,也不会有未来,在“标准化重要”这句子中,在“重要”之前加上“极端”两个字,绝无“极端”的悖谬。
然而,在农业文化极度发达而工业文化极其薄弱的中国,懂得这个今天看来极其简单的道理并不容易,即使在今天,我敢说,好多人还是不懂这个看似普通的工业文化的标准化,也不会拆装一个螺帽,因此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车如流水的高速公路或者大马路边,时尚男女站在瘪胎的汽车旁无从下手换个备胎。
因此,有着和“标准”有关的众多头衔的王寿魁,他的存在价值可能还不是具体的那些业绩,比如出版各种标准出版物,参与打击“假标准”等等,在我看来,他的更大价值是在中国由农耕文化向工业文化转型的节骨眼上,用自己的业绩参与并推动“标准化”作为工业文化的一个重要内涵,促使正在转型的中国向工业文化发生实质性的位移——
以斯而言,他是孵化工业文明意识的驯育师。
从这个角度,可以触摸转型中国的体温,可以厘清2.4亿所谓“农民工”蝉蜕现代工人的艰难,同时也据此树立信心。
(王寿魁事迹详见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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