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东方物探塔里木前线指挥部总工程师严峰正值隆冬，于是反复在心里揣测——塔里木的冬天到底有多冷？！

56岁的严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在新疆塔里木工作了31年，是具有国际声誉的石油物探专家，为西气东输源头的克拉2、迪那2油气田的发现和探明作出了重要贡献。

1978年中国石油物探人进入新疆开发塔里木，到2008年，塔里木油田已经实现年产油气当量2000万吨，成为我国最重要的能源基地；严峰几乎经历了塔里木油田开发的全过程。

一条麻袋

原来的塔里木，不叫油田，现在，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建成了一个大的油田，在中石油排第三，2020年力争建成第二个大庆。让严峰感到自己在塔里木待了30年，“没有白待”。

采访严峰，不是在新疆的塔里木，而是在北京四环外的塔里木宾馆一间普通的标准间。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花条纹的棕色毛衣，脖子上系着一块赭褐色丝质的小方巾，“我的颈椎不好，怕冷。”他解释，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响，他的头转不过去，要整个身子转过去拿。

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野外风吹，严峰的脸色有些灰暗，眼光从我的脸上一掠便收了回去，没有特别的关注，也没有额外的热情。

“在塔里木待了30年，您最欣慰的是什么？”

沉吟片刻，他回答：“待这么多年，感觉到没有白待。原来的塔里木，不叫油田，现在，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建成了一个大的油田，在中石油排第三。2020年力争建成第二个大庆。刚进去的时候能住上帐篷就不错了，经常睡在地窝子里，库尔勒，从一个小镇变成了一个石油城……”

说起这些，严峰脸上那层灰暗退去了，宽阔的额头透出了光亮。

“您还记得第一次进新疆的情景吗？”

“我常常跟我夫人讲，当年贺龙是两把菜刀闹革命，我是一条麻袋进新疆。”严峰用他清亮的“南腔北调”讲了起来：

1980年，严峰从湖北江汉石油学院毕业，分配到河北涿州的东方物探局工作，“当时不知道要去新疆。”

跟着单位进疆的前一天，严峰才找了一个装辣椒面的麻袋，把书和几件衣服塞了进去，兜里只揣了两块钱，就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车，3天3夜到了乌鲁木齐，又换上了去库尔勒的大轿子车，车窗玻璃都是破的，汽车一路叮当响地颠簸到了塔里木，“很长时间家里都不知道我到哪里了，写封信要一个月才能寄到。”

严峰的老家在湖边鄂州，长江边上的鱼米之乡，“我不吃面，喜欢吃青菜、鱼、米。到了新疆，青菜很难吃到。到野外测量，只能揣上两个馒头、几块咸菜，很早出发一直到半夜才能回来。”

严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最得父母宠爱，家里担心他吃苦，找了不少机会想把他调回老家，毕竟家乡是鱼米之乡，生活环境比新疆好多了。

有一次，严峰甚至回去看了看家人帮他找的工作，思量了一下，但他最终还是留在了新疆。“在那儿待惯了。”严峰说。

两次生死

物探这个行当，是世界上最先进尖端的技术和最原始的劳动相结合，职工在野外作业，夏天室外六七十摄氏度，鸡蛋都能煮熟了；冬天，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砸开冰下到水里测量。

言语间，严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对着我说：“你看，我现在这个中指还是伸不直。”

1983年7月的一天晚上，在和田施工，眼睛近视还夜盲的严峰，一不小心掉进了水坑，爬上来之后，穿着湿衣服继续干了一夜的活儿，第二天两个膝盖就动不了了，得了急性关节炎。

严峰回忆说：“当时医疗条件不行，只打了止痛针，工作干到了半不拉子离不开，因此耽误了治疗，当时年轻，也没太当回事就过去了。野外施工，从夏天一直干到了冬天，每天睡帐篷，地上潮湿。到了1988年，几乎瘫痪了，身上所有的关节都不行了，吃饭吃不了，连嘴都张不开。”

当时，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小伙子怕是废了。这一年，严峰的儿子刚刚两岁。

“有人一见到我夫人就躲开，很担心她开口借钱……可是无论多绝望的时候，我就是觉得自己没事，一定能站起来。我就是有这个信念。”

说起这些，严峰语调平静，像在唠家常，眼睛里的寒光一闪而过。

年轻时的经历让严峰格外关心年轻人的生活。一次，219队解释组长意外受伤，队上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严峰知道后，担心那边条件不好会耽误治疗，马上找人联系库尔勒最好的医院，并连夜让医院派急救车去接病人，这一趟往返就是1000公里。

“物探这个行当，是世界上最先进尖端的技术和最原始的劳动相结合，职工在野外，夏天室外六七十摄氏度，鸡蛋都能煮熟了；冬天，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砸开冰下到水里测量，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言语迟疑了一下，说：“虽然也有个人生存的要求，但能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坚持，还是为国家奉献，找到一个油气田，能创造多少财富？所以一定要真正保护一线的职工。”

“在您心里，最恐惧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严峰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怕瘫痪？不怕死亡？……”

“没什么可怕。”他语调轻松。

2002年，在出差的途中，他乘坐的丰田霸道越野车沿着山路蜿蜒而行，车上几个同事都在打瞌睡，严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地跟司机说几句话、或是递根烟，“当时我就发现司机有些劳累犯困，所以根本不敢睡觉，一直在帮他提神，但司机还是在拐一个弯道时瞬间打了个盹儿，车子失控，右侧的两个轮子一下子甩到了外面悬了空，车子失去了重心，冲出路基朝着山下撞去……”

当时坐在车前的严峰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我当时想，完了！这回可能要报废在这儿了。”但是，严峰却自始至终闭紧嘴巴，没有发出一声惊呼。

“这时候，我知道绝对不能出声，否则司机会本能地拼命向左打方向，那么车子肯定就彻底失控，翻滚下山，车里的这几个人还不都得卷成肉酱？！”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严峰凭着他的知识和意志，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顺其自然，结果车子撞到了山坡上的胡杨丛，又从胡杨丛上跃起窜过，如此三四次，才把势能释放掉，车上人幸免于难。

“生死关头，是您的冷静判断和意志力，救了大家的命、救了自己的命啊！”我为眼前这个瘦弱的“小老头”折服。

经历了生死之后，严峰对人生有了自己的感悟，“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地活着。人活着，就不要去想很多的事情，自由自在地活着就行。比如，谁比你强了，谁发财了，谁过得比你好了……只要你自己过得舒服就行。”

“那什么是自由自在？”我问。

“就是不受那么多潮流和观念的束缚，比如人家有什么我就要有什么，人家追求什么我就去追求什么，没那个必要。”

万里乡愁

1986年，父亲去世时，严峰正在最南疆的和田进行野外测量，接到家信时，茫茫戈壁，四野无人，严峰呆呆地坐在沙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10年后，母亲去世，严峰再次没能赶回家为老人送终。

采访的这天，北京刮着大风，呼呼地吹着窗子，严峰的眼睛从窗子一直望出去，回忆道：“当年，我瘫痪不能动的时候，单位得知北京有个治关节炎很棒的医生，就派专人用担架把我抬上了火车，一直护送到北京，那家医院好像就离这里不远，在清河。那时的清河，还是大片的农田。在医院住了3个月，我就能扶着床下地走了，当时真高兴啊！”

又过了几个月，严峰就开始往外跑，“早晨早早地走出去，沿着种着蔬菜的田地转悠，再过一段时间，就开始在田埂上小跑……地里是绿油油的菜苗。”

严峰一辈子在野外，和大自然交流是他情感的一部分，“沙漠里有低洼的地方，芦苇从沙子里面拱出一小片绿叶，在沙漠里一点绿色都没有的时候，会让人想到很多。”

……

严峰的母亲，生了9个儿女，因为家里困难，只活下来6个，严峰就是这个最小的孩子，是最受宠爱的“幺儿”。有什么好吃的，家人都让给他。严峰到新疆后，哪怕一袋好吃的花生、一条咸鱼、一块腊肉，父母都要给他留着，等他探亲回家时看着他吃。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坐在幺儿的身边，双手捂着他的手，百般舍不得他走，问这问那，担心着他的关节炎……

1986年，父亲去世时，严峰正在最南疆的和田进行野外测量，接到家信时，茫茫戈壁，四野无人，严峰呆呆地坐在沙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从这里到鄂州老家，直线距离5000多公里。万里之遥，别说工作离不离得开，就是路程，赶回去最快也要一个星期，老人的后事根本等不及他回去料理。

“当时交通极其不便，飞机很少，要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才允许坐。”回忆当年的情景，严峰用力地克制着情绪，“收到信，很难过。想想，一下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连送送老人的可能都没有……”

10年后，母亲去世，他仍然没能赶回家为老人送终。

这一生，对严峰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父母去世时自己不在身边，有时候，他会梦见双亲，有时甚至会在梦里哭醒。

“那么，现在想来，您有什么可以告慰二老的？”

本以为他会说说自己的工作成绩，然而出乎意料地严峰回答：“让我告慰老人的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能尽孝心的时候，我都尽量去做了。”

每年，不管单位有没有探亲假、报不报销路费，严峰总要回老家一趟，看望老人。有一年从野外回来，买不到火车票，严峰在乌鲁木齐等了两天两夜，最后买到了一张硬座票赶回家，从乌鲁木齐坐车到郑州，再从郑州转车到武汉，再从武汉转汽车、搭轮船到鄂州，困了，就蜷缩在座位底下眯一会，“这么艰辛地往回跑，就是觉得老人看一次少一次，我不能在身边照顾他们，总要见一见面。”

平日，严峰总是不忘给母亲寄礼物，夏天买夏衣，冬天买冬衣，爱人织个围脖……都一一寄回去，“我病的那几年，孩子又小，每月几十元病休工资这个月赶不上下个月，哪怕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坚持每月寄钱回家给老人用。所以现在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感到很欣慰。”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我对得起人，就行了。我总是坦然的。”

……

多年来，严峰把获得的那些奖状、证书，小心地收藏在家里的保险柜里，“别人觉得是一张纸而已，不顶吃不顶喝，我却很珍惜，它证明自己曾经付出了很多心血，干成了，也不用对外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