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病历本
那是一叠厚厚的病历本,它曾属于我的爷爷。我曾在无数个清晨看他推门走向街头,独自去一家中药铺看病取药。
药铺离家的距离不远,偶尔我会从温热的被子里跳将出来,欢喜异常地跟在他的身后。那时,药铺是我常去的游乐场。不过碍于爷爷在旁管束,我总是表现得过分拘谨。可只要前面排队的人逐次取药散去,爷爷从兜里取出病历本,我便知道,我的时刻就要开始。
抓药的大夫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头。我经常趁他忙乱时跑进药堂,翻弄那些风干的龟壳,蜈蚣和不知名的冬虫夏草。记得有一次太过调皮,硬将底层的一条响尾蛇从中折成了两段。
爷爷气坏了,一面咳嗽着从内厅里走出来,一面四处寻找顺手的皮鞭。后来,是这位和蔼的老头救了我,他说蛇如果入药的话,总是要被折断的。
我经常用偷来的糖果换取老头肚里的故事。他像一部永无止尽的童话书,里面写满了各种不同的故事。只要我逗他高兴,他就会随性抽取一页,眉眼生动地朗诵起来。最要紧的是,他不讲那些落俗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抑或灰姑娘和玻璃鞋,他的故事听起来很是真实,却又让人倍觉离奇。
年岁逐增,我渐然明白了病历的作用,闲来也会去翻看爷爷手中的本子。不过,大都不太清楚,总是反反复复地要向抓药的老头问上许多遍。后来,我陆续见到了其他大夫所开的药方,终于有了这么一个结论:所有医生的字都是有故弄玄虚的嫌疑的,不让别人看懂。
当我明白了生与死的对立时,忽然也就清楚了病的可怕。我开始关心我的爷爷,关心他的身体,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于是,我又再次翻阅他的病历本。
病历本的药方从简至繁,字数由少达多。不知为何,我时常看得惊心动魄。似乎,那些苍白的字就是一双双用力的手,将我的爷爷一把一把地从死亡的战线上拉回来。他需要的手越少,则代表他的安全系数越高,同理,他需要的手越多,则意味着他的生之艰难。
我记得爷爷后来的药方里时常有一些奇怪的虫子,我也曾帮找过几味稀奇古怪的药引。我一直是乐意的,这令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许用处,可以为至亲的生命注入微薄的气力。
我的努力到底没能留住爷爷的音容。有很多天他都不曾去药铺里看病了,每天就愣愣地躺在床头,说极少的话,喝很多的药,发很长时间的呆。
母亲总是将我推至他的床前。事实上,也只有我的到来,才能使他将飘渺的眼神从窗外的白雪中抽离回来。他从抽屉里摸索出几本病历,一页页地教我认字,耐心且和善。我当时并没有将他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我想,他最终是要好起来的。
终于在一个雨雪飘零的清晨,我听到了父亲的悲咽。我从梦中醒来,奔至爷爷床前,却再也看不到他那游离的眼神。
很多年后,我的悲伤如云雾般层层散去,我又如当年一般翻开了他的病历本。空白的纸页里,见到了这么一句陌生的话:“我已经康复了。”“康复”的下边,画上了一条粗重的横线。
这是他最想教我认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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