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
从我记事开始,陪伴我走过每一个冬天的,就是草鞋。草鞋有一个厚厚的木底儿,这木底儿可是有一番讲究的。榆木太沉,沾点水抬不起脚;杨木也不行,杨木禁不住水浸沤,水一浸沤就糟了;最好用桐木,桐木一是轻,二是耐沤,三是桐木木质丝粗,好打眼,易收缩,能把住楔子。在木底上打眼,眼是斜着打下去的,然后把经子(麻绳拧紧成股,我们就叫它经子)的一头穿进去,再用楔子楔实,接下来用经子把苇毛樱子(芦苇樱子)编起来,编成鞋的形状。草鞋拧成了,前面尖尖的,翘着,极像一艘整装待发的小船。
一旦下雪,妈妈纳的千层底再舒服也不能穿着它去踩雪了,会湿透。只能穿草鞋。因此,父亲每年老早就开始为我们准备做草鞋用的材料。自家种麻,在门前小河里沤一段时间,捞上来,剥麻,纺成经子。冬天来临,父亲起大早到几十里外赶集买苇毛樱子。我们那里并没有大片苇塘,我也不曾见到芦花漫天的美丽景致,但,父亲年年都能买到苇毛樱子。最难找的是草鞋底。谁家会为一对草鞋底放倒一棵树?只有看哪家出树了,去寻一对,或者去挖树根。树必须是在地面上齐齐锯断的,这样的树根挖出来才可以做鞋底。挖一个大树根需要半天功夫,挖一个大坑,斩断地下四通八达的根,累得人汗流浃背。最后,父亲把树根卡在铁锨的一头,扛在肩头走回家去,那情景,好像是扛着一个意外捡来的胖娃娃。
拧草鞋这种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要手巧,还要有耐性。每年我们的草鞋都是父亲央邻居禹大爷拧的,但是,那一年,大雪来的太早,禹大爷的活儿多,给我们赶不出草鞋了。看着越飘越密集的雪花,母亲开始抱怨起来:“下这么大的雪,明天孩子咋出去?你不是说你这也会,那也会,你咋不会给小孩拧草鞋?”母亲说这话时,我是担了一大惊的。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他摔得最多的是饭碗。倘若吃饭时我们姊妹吵闹了,或者母亲哪一句唠叨惹烦了他,他一声吼骂,粗瓷大碗就从屋里飞出来,重重摔在院子里,我们立即全部噤声。好在父亲的饭碗是妈妈从货郎摊上给他特意换的,又大又厚,我家院子又是土地,待他怒气止歇时我们跑过去捡起他的大碗,居然完好。飞出来的次数多了,这只碗也是伤痕累累。所以,母亲这次情急的唠叨,我怕又遭到父亲的暴怒。很奇怪,这次,父亲盯着母亲约一分钟,竟然说:“咦!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吧,明天我让孩子都穿上草鞋。”说完,父亲拎着草鞋底去找二叔了。他去请做木工的二叔在鞋底上打眼。
那一夜,父亲没有睡觉。他从来没有拧过草鞋,但他是个聪明的人,他是他的同代人中最有学问的人,还曾是我们地方剧团的团长。现在,这个脾气暴躁的昔日剧团团长就着一盏昏黄的小煤油灯,低下头,弯下腰,一手捏着一股经子,一手捏起一股苇毛樱,认真专注地给他的孩子们拧草鞋。屋内,小煤油灯发出如豆的光芒,他弯曲的拉长的背影在墙壁上晃动。屋外,雪落无声,一夜未停。
第二天早晨,母亲拨弄着一地的草鞋:“这像啥呢?尖不尖,圆不圆,三尖葫芦头,没一点样子。”但母亲的语气里含着笑。我们穿上了父亲拧的草鞋,在雪地上快活地奔跑。父亲拧的草鞋样子难看,手劲也松,易坏。但,天下所有草鞋的温度都能把寒冷挡在脚外,天下所有父爱的温度都能把寒冷挡在心外。父亲那一个晚上的奋斗温暖了我们姊妹们一个漫长的冬天。
父亲不穿他自己拧的草鞋。他穿的草鞋都是村里的名手拧的,父亲最珍贵的一双草鞋是枣子太爷拧的。枣子太爷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但他偏偏拧得一手好草鞋,那草鞋有头有脸,庄严气派,方圆无人能及。他一年最多拧两对草鞋,因此,能穿上他拧的草鞋,是一种荣耀,一种身份的象征。父亲舍不得穿,挂在床头一年。那年夏天,我高考失败,想去复读,经熟人介绍去县高中一个颇负盛名的班主任那里。那是一个瘦高的50多岁的老头儿,他只说了三句话:“听说你们村会拧草鞋?”我说是。“你父亲会不会?”我顿了一下,说:“不会。”他只给我们姊妹几个拧过一次草鞋,不算会。“那你先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我茫茫然地回家了。父亲听我汇报完毕,立即笑起来:“好,我知道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没多大功夫,父亲骑着他那辆破车子从外面回来了,他喜盈盈的说:“闺女,赶紧收拾东西去上学吧。”我跑到父亲的房间一看,那双草鞋不见了。我家离县城20里路呢,父亲啥时起床去的?
复读的一年,我不敢再疯玩,我怀念那对父亲珍藏了一年却没舍得穿的草鞋。次年,我考上了一所师专,一个农村女孩子终于跳离了农门。我无法忘记父亲的那双草鞋。
后来听到一首歌:草鞋是船,爸爸是帆……我一下子牢牢记住了这两句。是的,草鞋是船,爸爸是帆,送我远行到云天。今生今世,有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草鞋的温暖,想起父亲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