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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0年06月04日 星期一

我的阅读简历

□ 符 号
《工人日报》(2010年06月04日 006版)

解放前上小学背《国文》课本里朱自清的《匆匆》:“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如同黑夜里80岁的老祖母教我背《正气歌》(说可以避鬼),是一样渗入骨子里一辈子的东西。

一直认定散文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哲学家不以散文为目标,然而孟子文字的雄健气势,养浩然之气;庄子文字的汪洋恣肆,富想象力,皆为我视为古代散文的经典。史书写得好的,也是极好的散文,司马迁是一座高峰。他的列传、《报任少卿书》,是值得终身吟诵的上品。还不能不感激乾隆年间山阴教馆里那两位普通的塾师吴氏叔侄——两位独具慧眼的大选家,为我们精心选编了《古文观止》。经400年的历史筛选,至今长盛而不衰。曾数点过《古文观止》里的篇目,发现选得最多的是韩文十七篇,这就不奇怪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诵读韩文,连室友都听熟了的缘由。其次是欧、苏各十一篇,柳文八篇,皆散文大家之作。柳的《捕蛇者说》、《童区寄传》、《种树郭橐驼传》,写底层平民的遭际,对我一生的影响不可小觑。而作为《古文观止》的压卷之作,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一篇叙写平民义士让人血涌肠热的文章,同样是耐人咀嚼品味的。

天性喜爱“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画面,“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透明小鱼,那是我的另一种阅读取向。

人生后半段,感觉读长篇费时、晦诗败兴、广告文学反胃时,阅读有关思想、哲理类文字之外,就只剩下读好散文了。然而全由着性子来,私下制造些不成文的尺度,既与作者本人实绩无关,也同别的阅读者的好恶无涉。正如看人,别人说好我未必就觉好,别人说不好如果我直觉好,就依然认定为好,只是不一定公开宣称而已。强求阅读上的“一律”,如同要求舆论上的“一律”,是一样荒唐的。

年轻时读巴金小说前面的序言,总激动不已。巴金写给读者的一封封信,在我心中是一封封情意绵绵的情书。至于晚年风格大变的《随想录》,其历史的开拓性,恰如梅兰芳之于京剧、侯宝林之于相声,是毋庸置辩的。《随想录》比具强烈震撼力的韦君宜《思痛录》早了近20年,巴老是说真话的前驱。高僧只说平常话,从灵魂深处流淌的文字,乃人间精品。而“文革”后一系列回忆性深沉厚重的散文烙下历史年轮,可谓散文中新兴的旺族。如杨绛的《干校六记》、季羨林的《牛棚杂忆》、新凤霞的回忆录,以及萧乾、吴祖光、黄苗子的文章,都是参透人生、洞明练达、率真平易、返璞归真的好散文。晚年能写出“雨后的青山像洗过的良心”这样句子的冰心,为我所仰视。

杨绛步入耄耋之年的《走到人生边上》那些“胡思乱想”,令我忍俊不禁:她寻思上天堂该穿什么衣服为好,“钟书、圆圆会认得,可是我爸爸妈妈肯定不认得了……带着十五六岁的形态面貌上天,爸爸妈妈当然喜欢,可是钟书、圆圆都不会认得……”杨绛式的睿智、韧性、豁达,真如洁玉一方!加上对历史反思的冷静、从容、幽默,一扫拿架势、摆面孔的作派,几入化境!连同张中行、金克木等学者型散文,真而朴,淡而醇,正是心灵的一面面镜子,照我内里。

也许同自己的经历有关,对悲情散文我情有独钟。喜欢史铁生那灵魂的袒现。坦诚慧达,平易精辟,亲切凝重,深远素朴,喻理示情,寄寓哲思,把写作当做人生的一种方式,是当代散文内涵的成功开掘者。他的人生历练、生命歌吟,令我想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品佳作可以拍案”,是我生活享受的一种。读金敬迈的《七秩试啼》、李南央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龙应台的《谁不是母亲》一类真情血性的文章,想起来就让人感慨不已,触到我多年不忍触及的情感禁区。

散文中的重要分支是乡土散文。同乡泰斗沈从文是我心目中的“乡土散文之父”。孙犁、贾平凹等则属于同一个门派。孙犁散文的难于临摩,无法重复,是真正的“这一个”。而贾将耳闻目睹一揽笔底,妙笔点睛,风韵深藏,丰富的民间文化元素,儒佛道依的哲理禅思,富有启迪性的语言旋律,如石如兰的文字,轻灵而细腻,平实而从容。

年轻时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那广阔的草原、长着谷物的田野、白桦树散发着的馨香的森林……屠格涅夫是堪与油画家列维坦媲美的俄罗斯风景大师。我是把许多小说当散文来读的。鲁迅的《故乡》、《社戏》,沈从文的《月下》、《边城》,杨绛的《洗澡》,高行健的《灵山》,都如此。昆德拉说:“一部小说就是以带有虚构人物的游戏为基础的长篇综合性散文。”昆氏“提前”回敬了今人“不像小说”的责难。

第一次接触称了多少年“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几乎把我惊呆。他的那种豁然、坦荡、平和、率性、超然、幽默,是我几十年来所没有见过的。从不用尖酸刻薄的词语,更不破口大骂,顶多也就无可奈何苦涩地笑笑,作醉翁之意式的发挥,绅士风度与涵养触手可及。台湾作家不少皆有此风,比如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余光中,深情款款的笔触下,思维放纵,辞采飞扬,机智闪烁,情趣高雅。还折服于“龙旋风”龙应台的高格锐利,情理俱佳,桀骜柔情,不踞不媚,不亢不卑。与弱女子的形象、未必靓丽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而李敖则过于直露,文采略输,有时粗口詈骂,格调欠高。

初读余秋雨的《抱愧山西》、《东坡突围》,曾给过我震惊,其视野之阔大,行文之厚重,给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不能不折服于他的视角与为文;但到后期的《行者无疆》,则明显感到卖弄与做作,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为什么写文章也要“摆阔”呢!到后来夸老婆,为“致仕”的常识性错误作强词夺理的辩解,则以为是过于洁身自好而又实不副名的“洁癖”了。

李存葆的不少散文令我击节,忧乐情怀,入世气度,精粹语言,凝重风格。但并不欣赏获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大河遗梦》,虽有黄钟大吕式的制作,却过于铺排、罗列、堆砌,雕琢过重。“全景”式模式,骈散式无节制的挥霍,成了散文“大赋”,不应是散文的常态。女作家中,我比较喜欢张抗抗的散文,雅韵兼容,情理辉映。对人生是智性的思考,对社会有文明的批判,在自然山水中蕴含深厚的人文关怀,是位值得尊敬的精神家园守护者。

读刘白羽散文,豪而且大且虚,好“代表”大家抒情。窃以为最好不必动辄代表,老以替大家抒情为己任。如果你抒发个人的情,恰与大家相应和产生谐振,那也就是大家的了,何必“自告奋勇”、“责无旁贷”呢?杨朔的诗情画意与主观营造的混合,秦牧“文革”前散文的知识探奇与平和表达,都成为典型“范式”,陷入怪圏。后期的秦牧,同后期的袁鹰一样,无论写作的内容与风格,都大有改变,是大彻大悟后的易弦更张。

阅读上好“跟着感觉走”,不以是否获奖、某某某的推重为尺度。积数十年之正反阅历,发现初始印象、第一判断,倒常常是最准确、最经得起实践检验的“标准”。这种判断,不必求诸他人的认同,当然他人要影响我也非易事。这是一种固执,一种倔强,也未必不是一种自信。因为都基于我的散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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