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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0年04月16日 星期一

【生命印记】老家的五棵古树

□ 毛浓曦
《工人日报》(2010年04月16日 006版)

我的老家在陕南一处偏僻的大山里。

老家的院子规模不小,依山而筑,面南背北,接屋连廒,被高大茂密的树木、竹林包围着。我姑姑说,她小时候,在院子外不远的地方是看不见房屋的,每到春暖,桃李杏争奇斗艳,满川溢香。父亲说,秋天时,熟透的果子地上能落一层都没人拾。由于森林大,风水好,每年南飞的仙鹤总要在后山的大树上歇脚数天。

我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可惜连这些原始森林的影子都没见着。父亲说,1958年大炼钢铁,成片的森林被砍了烧炭,山就渐渐秃了,老家院子全裸露了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大院周边的树木还有零星存在,只是又矮又稀,已不能称做森林了,只有五棵特别高大的古树伴过我的童年。客居他乡多年,这五棵老树却愈浮愈现,经常无由头地从记忆中冒出来。

老家大院西、南、东三面是用青石条砌起的高高的石坎,三面都有人行的宽阔石阶。西南角上正好是一棵梭络树,石台阶就在巨大的树冠下。这是五棵树中最小的一棵,却是离我童年最近的一棵。说是小,估计树龄也有数百年了。树是两株孪生一体,树根盘龙错节丈余高,护起院子的一角。

院子西头是整个院子视线最好,也是热天最凉爽的地方。夏天的中午,大人小孩常端了饭碗,在树下边吃边谈天说笑。农闲或院里人家有亲朋来时,人们总爱聚在这里瞭望。我记忆最清楚的是,我的几位姑姑回娘家就打这里上来,打这里走。来时,奶奶拄着拐棍早早在树下张望,见了谁都高兴地打招呼;送姑姑走时,别人都回家了,奶奶还在台阶上坐着,抱着拐棍流泪。

树下更多的是热闹。我上小学时,晚上常常和小伙伴到树下来,住在树边的远房嫂子老哄我们给她唱学校里的歌。那时老家很穷,多数人家连简易的纸广播都挂不起,因此唱歌是件很快乐的事。大人们有时也打牌玩,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绝不带彩头,为了体现输赢有别,就让输得最多的一个穿棉袄、背背篓,再压上石头,坐在树荫外暴晒。其余的人围一圈看热闹,受罚的人越汗流浃背,大家越高兴,也包括受罚者本人。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每学期才能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去,猛然发现树的一株被砍去了,硕大而完美的树冠突然缺了一半,特别是半人高的树桩露着刀砍斧剁的痕迹,看了特别不舒服。而现在随着青壮年纷纷外出谋生后,树下的热闹不再有了。

第二棵是棵大槐树,大概是五棵中最魁梧的,长在院子南端吊楼下的斜坡上,树龄可能有上千年,我年迈的大姑说它都“老成精”了。大姑经常说起这棵老槐树。她说她小的时候,树上有了精怪,偶尔干点坏事,方圆几十里的僧道都来作法驱赶过,可斗不过它,只好哄着它,最终是一个云游的高僧驱走了它。我半信半疑地听着这故事,觉得特别有趣。

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棵槐树站立的雄姿。我只见过这树根部最粗的一段,因为太粗了,一般刀斧锯不能奈它何。树干躺在地上也有两人高,躺得时间久了,树心烂了个洞,我们经常爬出爬进,爬上爬下,树干被我们磨得光亮。后来生产队不知从哪弄来了很大的板锯,就着它躺在地上,在尚未腐烂的外层解下一块块宽大的板材来。我不记得锯是怎样拉的,只模糊记得两侧各搭了一个楼梯,人要站在梯子上拉锯。

在这棵树的东面,也就是院子的东南角,靠沟边上,也是一棵高大的槐树。我们院子落差很大,树在院子高槛的下方,站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仍然可以见它高耸入云,想起来可能有十几层楼房那么高。这种槐树虽异常高大粗壮,树冠并不特别大。

在我刚有记忆的时候,生产队大概是穷极了,要砍了这树卖钱。那是个大冬天,队里组织了一帮人,从树的两边同时砍。那是专门砍大树的板斧,一斧下去,斗大的木块往外飞。为防止树倒下砸了院子的瓦房,队里用导火索、牛皮绳绑在树上往另一边拉。树一直从白天砍到天黑,我们小孩开始一直在看热闹、捡木渣,天黑时熬不住瞌睡回家了,睡到床上才听到那树轰然倒下。第二天,就见它倒下的身躯跨过一条大沟,像一座大桥一样。后来,父亲还买了两块厚厚的板材,那真是难得的好木料,两尺宽、半尺厚,木质均匀纯净,一个疤痕都没有。

我猜测,祖先之所以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山里选择了老家这块地方,一定是看中了这里特殊的风水。说来也怪,在十多里长的整条川里,只有我们那个生产队古树多,而且在村子上下各有一棵正好是与邻队的分界。下方的一棵也是连体孪生,在一个缓坡上。这个地方叫三光殿,殿可能在解放后被夷为平地了,只剩下名不副实的地名,树可能就长在三光殿旁边。这是两棵花栎巨树,过去的小路从树根经过,人们到这里总要歇歇脚的,那树根伸出去护着整个山坡,以致多少年也没有垮塌。我们从树下过,总是禁不住昂头张望,觉得两棵树好像在高高的天空比翼双飞。后来老家修公路,挖光了树根护佑数百年的土,一边的根也被斩得七零八落,但老树依然坚强地站立着。

这棵古树的命最后断送在了公社干部的手上。公社干部人手多,一年烧水做饭要用大量的柴。本来公社将我们院子后最好的一块林子划了去,可干部们没人砍柴,就拿了炸药将这古树炸了做柴烧,好像这棵树供他们烧了两年之久。这是我刚上小学的事。之后,我们上学再见不到树荫了,高高的土坡不停地塌下来,每到雨天,公路都为之阻断。

最后一棵树的死于非命,是最痛心的事。它站在队里上方与邻队交界处,估计在这站了不下千年。我在长白山见过当地人引以为豪的“红松王”,也在黄帝陵见过千年古柏,但比起老家的这棵古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也是一棵花栎树,树干要十几人合围,露在地面的根如果不是因为弯曲,简直就是一棵棵倒在地上的大树,根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紧紧地贴着地面,罩住了整个山包。

令人敬畏的是它美妙绝伦的树冠,近看枝繁叶茂,一根根巨大的树枝平平地向四周伸开,主要的上十根大枝都是要两人才能合围的,最长的有四五十米,风吹来,大树发出一种厚重但并不大的吼叫,真是威风凛凛却深藏不露。远看,它正好站在村西高高的山冈上,“亭亭如华盖”就是专门形容它的,不过它的“盖”太大了,遮住的地方相当于城市里一个中等的广场。

但这棵古树在队东头那棵被炸之后,又跟着成了公社的柴火。古树太老了,木质坚硬得像石头,树又粗壮得无法下斧,公社就用炸药从树枝一个个地炸,每炸一个枝子就够公社烧半年,枝子炸完了,再树干,最后是树根。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年。我从小学到高中,就一直记得那树皮翻肉绽、筋断骨裂地刺向天空,像在暴怒地控诉。直到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正午,人们都在热热闹闹地过年,忽然一声轰然巨响,大地随之震动。院里人一片喊声:“大花栎树倒了。”几年前我回去,那个山包早成了削得很低的田地了,可脑海里那树冠和路人树下乘凉睡懒觉的样子怎么也抹不去。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听老家来的人讲,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后,山坡上的树木长得很快,过去裸露的土地、岩石都轻易看不到了,尤其是夏天,无论下多大的暴雨,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发山洪了。不过,想起那五棵参天古树,心中就无限痛惜,这种大自然遗珍可不是几十年、几代几辈能恢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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