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街
晨起,一地落叶。杏黄或褐红的色泽,铺排着,像一方陈旧的毯子覆盖了记忆的温床。它们在风中追逐,脚不沾地地推搡着滑行,霜露般均匀地摊满街路。街路披着鳞甲,蟒蛇样在似是而非的虚幻里奔爬,既看不清托付冬眠的寓所,也迷失了寄养过去的巢穴;但在荒凉之外的远方,北风已经呼啸着上路。此时,我听到了自己被秋风翻弄的声息,窸窣如动荡的落叶,一叶就是一片时光的碎片,沾满了尘世的温热与寒凉,它们在生命出奔的路上,坠落,飘零,叠加,云集而动。
就走回多年前的那个上午,走进喧哗四起的秋风里。红瓦房,阔叶杨,青砖路。我踩着松软的落叶走来,脚上还粘着乡村的泥土。黄叶漫撒,炫舞如纷纭的花雨。在一棵挺拔苍郁的杨树下,我形同发配的流徒,局促不安地看它挥舞着虬曲的老枝。秋阳惨淡,光斑明灭,黧黑粗粝的树皮,由内向外翻着岁月的沧桑;在它沟壑纵横的褶皱里,蚂蚁正寻找着安放一生的前程。父亲留下我,就像卸下一件多年的心事,拍拍手,带着一份满足,身影闪一下,在拐角处的大杨树背后不见了,空余一条坑洼不平的青砖路。
总在午夜里醒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火车拖着疲倦的脚步到来,然后吐着深长的叹息离去,像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刺耳的汽笛划破城市的夜空,抻长了无数难耐的夜晚。思绪总在游走中回放,无可遏止地想念乡村。清波泠泠的老井,向晚的袅袅炊烟,荣枯一生的草木,连同牛羊绕膝的房前屋后,连同鸟鸣婉转的水湄林际,这些都伴着乡人勤苦的劳作,填满鸡犬相闻的晨昏。16年,乡村镀亮了我纯真烂漫的童年与少年,春播秋收的四季,以芬芳的濡染与天然的化育,让我因循着庄稼厚朴的心性。
其实,城市有着不同的土质,它更适宜滋生欲望的种子。站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我的融入,需要抛弃一些成长的背景,但这样的转换,有着芽孢嫁接的疼痛。事实上,我总是无所适从,踟蹰于街路,茫然地看着城市,让一种物质的生长变成拔节的庄稼,长势疯狂得没有节制,然后,把一种潜隐的柔软凋敝得山寒水瘦,在荒凉里呈着一带纤弱的气脉。城市是一块混杂不堪的田地,秧苗带着各自卑微抑或强大的欲念,在一方时空里,沉重地汲取着有限的阳光、空气和水分,然后竞逐着虚妄的自由,呈现着一派参差不齐的长势。
原初的观念,像沉疴一样深植在体内,让我在与城市的对立中遍体鳞伤。就固守着自己的执拗,以内心的孤傲秉持着冷对的姿态,然后在贫病交加的挣扎里,看青春的霞彩风流云散。无数次穿行在城乡往返的途中,形单影只,心绪繁杂。每一次回归,都是一次身心的逃亡。路在平原上孤兀地伸着,或攀塘附渠,或傍河依沟。车窗外的景物,飘闪在时间行进的回流里,泛起一片惆怅失意的暗影。在路的尽头,在我归心似箭的终端,我又看到了被时光温存的村庄,推开油漆脱落的木门,看到了为我日日操劳的双亲。
感觉着一份沉重,源自乡村的方向,源自一份负疚的情感。多少次走出那间狭小的单身宿舍,伫立在城乡分割的边界。秋风荡涤着天地,萧萧杀气铺卷着田野。此时,老苍的庄稼放弃青葱时高昂的姿态,草性的脖颈,再高也高不过风霜的屋檐。叶落流水,物华萧索,似有悲鸣的吞咽。就看酡红的夕阳垂在地平线上,在茫茫白草上撒上金粉,夕阳落一寸,草色黯一分,直至暮色四合,黑暗降临,明灿的光泽被夜色收掩。
“不能改变环境,就改变自己。”人都是这样活着。在面对与背离之间做着取舍,内心有着来自双方的撕扯。在生活泥泞的深处,往往首先是城堡的倾覆,在守望的妥协之后,接着便是心灵对疼痛的承载。一些目光的直射,有着威赫的针芒,沉隐着对命运操纵的力量。记不清什么时候起,感觉眼神在飘忽中有了迎合的成分,有了温驯的色泽。从此,那个观云识天的乡间少年,迷濛的眼波打着弯儿,在言不由衷的唱和作答里,奔跑上不同的方向。
此去已远,哪怕是一块石头,20年的风霜雨雪,城市也有足够的耐心与强大把它风化。就如一块石头,坐在繁华散尽的月光下,梳理着被岁月剥蚀的纹理。想着那些电闪雷鸣的夜晚,内心曾经有过的躲避、进击与搏杀。成功的快意与失败的痛楚,浮光掠影一样漫过伤疤,青翠欲滴的苍苔从伤口的缝隙里滋长起来,纷披蔓延,摇曳生姿,像一件光艳的袍子遮蔽了内心忧伤的真实。
一条在城市里游走的蛇,在反复的蜕变中得到又失去自我,伴着每一次成长的强壮,都有一次身心蜕变的事件。我再也找不回乡村里最初的洞口,岁月的蛛网与烟尘,渐渐堵塞了它曾经有过的光亮和温暖,回首已是百年的苍茫。城市提供给我雨露与阳光,像蝉,我从蛰伏的沉默,走向嘹亮的鸣吟,我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不问霜风凄紧,关河冷落。身后,乡村已经抽搐成一个抽象的符号,曾经鲜活的画面,斑驳成一帧陈年的旧景,在欲望扩张的驱策下,废园一样,被抛进岁月荒疏的角落。有多少时光可以从头再来?
这个落叶满街的深秋,叶落如雪,从生命之树上撕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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