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时。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苏里格地区。

小鸟叫了，草原醒了。

“被迫”上任

马占营，回族，男，43岁。中国石油东方地球物理公司的汽车驾驶员，在公司长庆物探处的地震队工作。

2009年国庆节前夕，记者与马占营面对而坐。仔细观察，他皮肤略显黝黑，大眼，浓眉，微胖，面方，五官匀称。

他不停地接听手机，每间隔十几秒甚至几秒接听一次，以致在座的人颇有些烦。马占营也眉峰皱起，匀称分布的五官开始拥挤。

马占营的原先上级、289队指导员李黎明解释：“他今年上半年刚提2117队主管设备的副队长，现在准备出工，班组长和汽车驾驶员向他请示工作。”

采访难以继续。李黎明招呼马占营一同告辞，准备下午开座谈会详谈。马占营要求留下。他想单独谈。

2002年，马占营到了289队，开水罐车配合钻井机组打井。

马占营办事沉稳，不怕吃苦，工作负责，助人为乐。2003年，他被队长王宏林从工地叫到了队部：“经过队委会研究，让你兼管爆炸这一路。”

长庆物探处一些地震队，习惯于选派汽车驾驶员兼任班组长。野外施工作业离不开车，选择驾驶员兼任班组长便于管理职工和季节工。

但“爆炸这一路”安全责任太大。马占营回答：“我考虑考虑。”

几天后，王宏林又叫他去队部：“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情，你考虑咋样了？”

“我还没考虑好，我对爆炸是外行。”

“你在野外队干这么多年了，学习学习接触一下，应当没有问题。我们支持你，给你配一个专管账目的填写班报的人。”

“……我再考虑考虑吧。”

第三次去队部是李黎明叫他。“你把这个班长兼上，”李黎明说，“现在是生产关键时期，队领导观察，发现你工作有责任心，有安全意识，组织能力也强……已经决定了，你就兼上吧！”

指导员张永政紧跟一句：“队领导都支持你！”把马占营死死铆住，再无回旋余地。

全班“扫盲”

地震队执行地震数据采集作业，是通过在炮井中引爆炸药制造地震波，接收地震波。爆炸班必须每日大批量地、成百上千次地鼓捣雷管和炸药。

爆炸工跟随钻井机组作业，钻井机组每打一眼深约10多米的炮井，时间仅约5到6分钟。爆炸工必须即时跟进并做好炸药包，待钻机起钻时将炸药包送入井下坚固掩埋，形成爆炸点，再紧随钻井机组到下一爆炸点完成相同操作。

289队的钻机是车载钻机，行进速度相当快，爆炸工要扛着工具跟着跑。好在他们每日出操，从营地跑到炸药库然后返回，往返3000多米，体能相当充沛。

仅5到6分钟时间，爆炸工必须累计完成12道工序，相当复杂。

再累再复杂，也须按照相关规定一丝不苟地严格操作。相关规定等同军令。

事实上，掌握爆炸作业所有应知应会，开工前培训期间就应彻底解决。

这在爆炸班似乎很难。因为，随着施工方法的改进，马占营手下的季节工越来越多，最多时达110人，其中有人连小学文化都恐怕不具备，居然填报初中——

应知应会须倒背如流。不识字或认字不全，你让他怎么背？

马友强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确实没办法背。

110名季节工，技术熟练者仅约30名。马占营立规矩，给每一位新员工指定一名师傅，每名技术骨干必须带两到三名徒弟，带出来有奖，带不出来干得再好也不行。

“你不能背没关系，能听得懂、跟着说也行。”马占营把赵树东叫过来，让赵树东读，马友强跟着念。赵树东读一句，马友强跟一句，像幼儿园小朋友学唱歌。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直到马友强背准确背齐全背熟练为止。

熟背应知应会是为了避免违章作业。谁违章作业或放松了安全意识，马占营找谁谈话，谈不通一直谈，背6条禁令，12条措施，背不会就陪着他背，困了也不准睡觉。大家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马哥找谈话。”

2008年奥运会前夕，物探处组织安全大检查，抽查289队爆炸班时，全班来了个“百问不倒”，上级领导说：“在你们这儿，要想找出点问题真不容易。”

班长“发飙”

这日，马占营开车经过季节工道宗才的作业现场，见小道违反规定，一口井拿出两口井的炸药在地上胡乱堆放。人呢，躺在一边休息。

“小道，你这个不合适。炸药都是随用随取，即包即下，你这肯定不合适。”

“行，行，我马上整改。”

道宗才没改。

马占营返回小道的作业点明确指出：“咱们干工作必须有责任心，领导在与不在要一个样。”

马占营厉声要求：“马上改！”

小道第二次答应改。一小时后，仍然没改。

看见马哥的奔驰车第三次过来，小道连忙整改，掩饰错误。

“你过来你过来，”马占营忍不住了，“你现在干啥呢？”

“我想整改……”

“你现在整改啥呢？同样的错误，你是不是想每个点都犯呢？你啥都会，就是没记性！”一拳出去，重重地将小道打翻在地。

安全监督老吴怕马占营犯错误，忙劝：“算了算了！”

马占营余怒未消：“今天我跟他说了三次了！他赚点钱不容易，扣他钱对不起他，这样教训一下也许好点！”

马占营知道打人不对，但不想辩解，晚饭后找小道谈话：“今天为啥打你？”

“你手把手教我了，我不懂的你也告诉我了，在另一炮点我改了，到那个炮点又犯了。”

“你们当季节工吃苦受累，挣钱不容易，对不对？你们完完整整从家乡出来，少胳膊少腿，或装进骨灰盒回去，钱挣得再多，又有什么意思？你出了事故，对企业当然有影响，对你们家影响更大，你们家就塌了天了！如果造成雷管炸药丢失，社会责任更加严重，后果谁也承担不起！你记住，在地震队，尤其是爆炸班，只有规定动作，没有自选动作！”

“一家之长”

爆炸班有个老曲，40多岁没活出人样，贪图享乐花天酒地欠了债东躲西藏。工作丢了，老婆坚决和他离了婚。女儿小小年纪没了家，哭着去了爷爷奶奶家。老曲父亲年老多病，母亲因青光眼手术失败双目失明，家中一贫如洗。

马占营2003年任班长后回吴忠休假，两位老人家拽着老曲上门，老泪纵横跪下磕头：“这娃娃我们不知咋管了，交给你管，我们放心。”

老曲进了爆炸班，工资由马占营代领，只给老曲留下生活费，其余均被扣留，至收工返回吴忠时直接面交老曲父母。

老曲表面变老实了，暗地里借钱赖账的毛病数次复发。马占营2004年购置新居，春节前加紧装修房子，老曲不回家，在马占营的新居赖着不走，像是在帮马占营装修新居。

银川的冬天可是真冷，老曲父亲衣衫褴褛，单衣单裤单鞋，搀着双目失明的老伴顶风冒雪再找马占营哭诉：节前，老曲编谎说队上安排他看管营地，还说他身上一时没钱，把家里仅剩的300元钱全部骗走挥霍一空，还把他爸仅有的防寒衣服和鞋也穿上走了。

老曲恼羞成怒，指着父亲对马占营道：“别听这老家伙胡说八道！”把个马占营气得浑身发抖，抄起一根木头棍子要抡老曲。因见两位老人家哭得伤心，又把棍子撂下了。

“老曲，”马占营气得呼呼喘，“你父母把你从两拃（音zhǎ）长养成七尺汉子，你怎么不知道报答父母恩情？我骂你骂得嘴出茧子了，你还算人吗？！”

马小忠曾是老曲的小舅子。马小忠说：“马班长，你工作一天多累，还要为他操心，把他辞了算了！”

马占营说：“那不行，不能扔下他不管。”

应知应会，老曲背不下来，马占营陪着老曲坐在床上一起背。马小忠凌晨1点起夜，看见老曲还在背，马哥认真听，哪点背得不对，马哥马上指出来，还教给老曲背诵诀窍。

老曲还是背不下来。马哥说：“实在背不下来，你用你自己的话说准确也行。”

马哥问：“84＃、85＃（雷管和炸药的代称）在运输过程中，能否搭乘无关人员？”老曲答：“不能。”马哥高兴地说：“这就对了！”

“雷管和炸药能不能装在一个车上？”马哥再问。老曲答：“不能。”马哥又高兴了：“这不是‘不能混装’吗？这一条等于背下来了！”

私下无人，马占营对老曲一再重复同样的话：“老曲，我现在还没有把你划在人里头。”老曲也反复重复同样的话：“你放心，我保证好好工作，好好养家，再不惹老爸老妈生气。”

此番对话一直重复到2005年，马占营到处做工作，动员社会力量清理了老曲的欠债。老曲女儿进入宁夏大学读书，分别给父亲和马叔写了一封信。

“爸爸，你好好做人吧。再不好好做人，怎么对得起马叔和其他关心你的人？你再不改，女儿不认你了。”

老曲把信拿给马占营看：“这是丽丽写的信，你看看吧……”

马占营也把丽丽写给自己的信拿给老曲看。老曲一看，非常感动，信上写道：“马叔叔，谢谢你对我爸这些年的教育和照顾。我是我爷爷奶奶养大的，我代表我爷爷奶奶谢谢您！”

马占营向老曲父母打电话询问老曲情况。电话那边听见是马占营的声音，把老曲父亲高兴的呀！老曲父亲告诉马占营：“现在跟换了个人一样，给我和老伴买菜做饭洗衣服，他已经改好了，谢谢谢谢！”

后来老曲新娶了媳妇，夫妻二人凭借诚实劳动收入，攒钱购置了新居。再后来，女儿大学毕业当上了教师。

老曲感叹:“唉，我现在也是个人了！”

“愧疚”劳模

搞石油勘探的人共同拥有一大堆对不起。最让他们内疚的，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老婆。

马占营尤其感觉对不起老婆。他妻子王华丽原为国营驻马店毛纺厂职工，1986年嫁给马占营后，两口子或是不知道，或没能力，没给王华丽办理调动，就让妻子来宁夏了。为维持生计，王华丽卖过服装，开过商店，最终，为照顾老人和孩子，成了“全职家庭主妇”。

问她：“原先的厂子现在还好吧？”

王华丽答：“想起来就心酸，不愿意问。”随即酸楚一笑：“公家不发工资，老公发。”

2006年，马占营被宁夏回族自治区授予“职工职业道德建设十佳标兵”称号，并获自治区“五一劳动奖章”，全家欢宴庆贺。

马家四兄弟中马占营排行老大，四兄弟都在石油上工作，都是先进模范。父亲说：“你们哥儿几个出去了都好好工作，别给我这张老脸抹黑！”

宴席完了以后，王华丽向丈夫递悄悄话：“这都是你干出来的。”

马占营说：“都是你支持的结果。”

“唉，”王华丽叹道，“你把放在工作上的力气，十分之一用到家里，我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