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

尤家庄的东面不远,一条荒僻的干道,两侧全种着栾树,树身有大腿粗,树冠相互交合,遮蔽天空。在这里,每年盛大的花期,都给我带来欢喜。栾树开花,主要在七八两月,八月最盛。开花的枝头,一只只蒴果也开始生出,让我的心情,不由地跟着鲜活起来。
大约在15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董志塬上一所技工学校的后院里,看到了一株树。茂密的蒴果,已经彻底变红了,像是一只只装东西的小口袋。缺少见识的我,才第一次知道栾树。听说栾树是从秦岭移植的,整个董志塬,也就这么一株。外头来人,技工学校介绍完情况,都要说一说这株栾树。我就记住了这种身上能长出许多小口袋的植物。
我到西安后,谋生艰难,心力衰退,原来抱有热情的一些活动,渐渐疏远了。人到了一定年龄,都是这样。如果生活中再遇上大的变故,锐气发散得更快。奇怪的是,走到生长树木的地方,我的脚步就会慢下来。我依然爱在树底下逗留,看树身上的节疤,听树梢上的知了鸣叫。要是不认识的树,我就问人。我发现,树木对我有安定的作用,也就越发和树木相处得紧密了。
快十年了,我一直在尤家庄安身。这里虽然偏远,但安静,正好适宜于我。一次我到附近找一位牙医看牙,路过了这片栾树林,这以后,我就有了牵挂。这以后,隔一些日子,我都要走路过去,去看栾树。
冬天的栾树,颜色灰白,树杈臂膀一样伸展,没有繁复的细枝,一副冷峻的形象。我裹紧衣领,嘴里哈着热气在栾树底下走,内心渐渐空旷起来。如果起一阵风,离得很开的树枝偶尔发生碰撞,沉闷的声响,似乎在穿过我的身体,似乎要用去很长时间。
栾树出叶晚,过了三月,才有稀疏的叶芽露头。再过上一个月,叶子终于长全。栾树挺拔匀称的身架,支撑起一天天丰盈起来的树冠。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巨大的团体,有浮力一般,是那种缓缓上升,正在放大的浑圆。在远处看,又是一种景象:栾树的身子和身子拉开了距离,独立着也区别着,上头的绿色,却把所有空间完全充满,几乎没有孔隙。像是一条涌动的河流,像是在空中有一条绿色的河道。要是从栾树底下走,会有光的碎片晃动。我的手上,脸上,明暗变化着。也多亏这些从树顶跌下来的亮光,不然白天的林荫道就像黄昏来临似的。
西安的夏天年年大热,坐下不动弹,前胸后背也被汗水湿透。走到栾树下,人一下凉快了。两排栾树之间,形成了一条通风的隧道,风是从栾树的叶子里生发出来的,是流动的,通畅的。我日子过得散漫,又贪图舒服,常常整天守到栾树底下。有时身子下面铺几张报纸,头下支半截砖头,竟然睡着。醒来已是半夜,高低的虫子,长短叫着,我一路压制着虫子的叫声往回走。
栾树最美的模样,是从第一朵花的出现开始的。
细小的花朵,金黄色,水分足,鲜丽。簇拥在一起,不断增多,很快如蜂巢里的蜜蜂一样密集。花朵不是一次全冒出来的,似乎是前后呼应着,依次在枝头膨胀。最热烈时,树冠的一半或者更多都是一团一团浮动的黄花。
黄花开一阵子,大概十多天吧,就有花瓣遗落在地上。开始零零星星,只是偶然落下一枚,有间隔似的,再落下一枚,三枚,五枚。落到地上,似乎没有声音,但似乎又有声音,在往大地深处传递。再往后,数量加大了,每天在地上落一层,地上就像生出了一层黄花。都是花的骨朵,却没有开败。
地上铺满花瓣,我不忍心在上面走,选择着落脚点,走出不规则的线路。却常常有花朵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轻轻跳跃一下,弹到了地上。有些花朵在衣服上落住了,我也不去拍落。隐隐的香味,是那种不易察觉的暗香,在空气里停留,在不断更新,清爽着我的肺腑。
落花是开放了的花,枝头开放一回,地上开放一回。落花知足了,落花也是幸福的。
在花朵腾开的位置上,就有口袋一样的蒴果悄悄出来了。
开始,蒴果指甲盖大,尾端尖,还伸出一根细细的须子。多数都是浅绿色,如果靠近光线充足照射的顶端,也会全是暗红色。像是一点一点往进充气,像是一点一点往上着色,蒴果的身子,放大了,外表,染红了。撑开衣服的蒴果,尾巴消失了,下面却露出三个口子,是出气口,还是进气口?我看见,在同一株树上,甚至是同一个枝头,开花的开花,结蒴果的结蒴果,而且,蒴果也是有大有小,大的悬在一边,小的悬在一边。最终,它们都会一样大小的,只是我不知道,小的蒴果是怎样赶上大的蒴果的尺寸的。
栾树挂一身口袋,一直挂到深秋。所有的口袋,都是火焰的颜色,似乎在口袋里点着一盏灯。树叶的颜色由深变浅了,叶子初生时,是铁锈红,绿了这么多日子,如今是淡淡的鹅黄。蒴果的颜色,却异常亮堂浓烈。栾树要用这么多口袋装什么呢,难道要把北方的秋天都装进去吗?这个季节,其它地方,经过了短暂的辉煌,已呈现萧索的迹象,弥漫着抑郁的气氛。但是,在栾树林这边,火红的口袋,挑得高高的,一起安静,一起摆动,一派喜气,一派奔放,如尽情狂欢,如节日来临。
栾树的口袋,不装走一滴水,不装走一丝风。栾树不索取,栾树在给予。一场寒霜,又一场寒霜,时候到了,栾树的口袋打开,里头,是数粒红豆。
有一天,我去卧龙寺,一位和尚告诉我,有一种佛珠,就是用栾树的红豆串成的。



×